文汇·观众席|皮普在舞台上书写的生命日记
发布时间:2025-05-27 16:22:16 浏览量:2
继2023年的《喜悦》在上海引发轰动,隔了两年,意大利剧场艺术家皮普·德尔邦诺带着剧团重返上海,演出他最近的两部作品《爱》和《觉醒》。每场演出散后,德尔邦诺搬一把椅子坐到演职员的散场门,因为他记得两年前在上海,当他走出剧场后门,看到通道两边候着几十个观众。这次,即使中方工作人员告诉他,因为这座剧场结构复杂,观众很难找到这道通往后台的门,他仍接连四晚坐在门口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人们。
这是一个倔强、幼稚,也很伤感的画面,他独坐一隅,形同孤岛,而他在《觉醒》的演出中一次次呐喊:有人在吗?有人在这里吗?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这些年他丧失至亲挚友,饱受疾病折磨,现在的他渴望人群,就是渴望生命,渴望活着。
上海观众对皮普的接受存在着“时间差”。在2023年春天的特殊氛围里,这里的观众在《喜悦》里看到狂欢节氛围的“人生快乐大本营”。然而那是皮普的旧作,而且在上海演出的版本存在着一个不能补上的“缺口”——皮普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也是本该在《喜悦》里出现的Bobo,在2019年过世了,没有人能代替他,他生前的录音填补了他在台上的缺席。戏剧和现实同时现出残酷的一面,Bobo的死亡让皮普的作品和生活都出现了不能被填补的缺口。两年前的上海观众听到皮普激情高歌,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和创作正在穿越暴风雨。这一次,他在《觉醒》的舞台上说出:当世界陷于疫情和战争时,我在打我的战役。
皮普在过去40年的作品可以视作围绕同一主题的变奏,这个主题就是“死亡”和“失去”。他在舞台上讨论和想象各式各样的个体的病与死、文化的凋亡、身份消亡的困境,创造出他独一无二的“死亡马戏”,让活着的人们在剧场里和各种消逝之物重逢。创作于2022年的《爱》,可以看作这支延续了40年的变奏曲在嘈嘈切切的快板和行板之后,迎来一段庄严的慢板。
比起以往作品《狂野黑暗》凄厉的白,《兰花》忧郁的蓝,《喜悦》灿烂的杂色,《爱》的整个舞台是一片肃穆的红色。佛得角和安哥拉是葡萄牙的旧殖民地,这两个地方至今没有从历史的创伤中恢复,来自那里的艺术家唱着葡萄牙语的法多,唱的是昔日的“宗主”留给原生土地的混乱和苦难。皮普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大声朗读安德拉德的诗歌,他嘶哑的朗诵交织着低回的吉他相伴呜咽的歌声,佛得角的舞者绕着台上一棵无花无叶的枯树起舞,她们的影子成了红色幕墙上开出的生命之花。诗歌,吟诵,吉他,哀歌,舞蹈,以及包围着一切的红色,这些共同构成一段热切又哀伤的生命慢板。希腊音乐家范吉列斯在暮年说:“在这个遭到不停破坏的世界里,人们迫切需要的是‘美’,‘美’是从混乱中产生的和谐。”皮普的《爱》就是从混乱世界里生出的和谐的美,这个红色的舞台是给当代的人们打造的关于美和艺术的保险柜。
《爱》的最后,皮普走上舞台,躺在枯树下,沉沉睡去。之后的《觉醒》,是《爱》的后续,也是皮普的创作进入更私密、更个人化的新阶段。皮普的视力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摸索着穿过观众席,他在台上的时候,需要紧紧搀住身边人的手,看到这样的场面,对10年前北京蓬篙剧场的《流浪汉》演出存有记忆的人们无法不感到痛心。
他仍然高大,但往日魁梧的大块头似乎和Bobo一起被时间带走了,此刻的他看起来是风中摇曳的蜡烛。他坐在台上,回忆他怎样和Bobo相识、合作,他们一起去伍珀塔尔皮娜·鲍什的剧院演出。他双手做着飞鸟的样子,那是Bobo失去最后的家人时自创的手势,当时他举目无亲,但是用这个手势告诉皮普:“我的家人自由了,我也自由了。”皮普在剧场里模仿Bobo,这是剧场化的告别吗?倒不如相信这是艺术家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个体情谊的私密性和剧场艺术的公共性在那个时刻是重合的,最私密的挽歌同时是陌生人之间的共情和联结。
和绝症鏖战的40年里,皮普从不忌讳在剧场里直面死的阴影,更热切地表达生之渴望。现在,他的身体是生死冲突的剧场,当他穿越人群,一个人走过一个空间就是一部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