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时》作者:伊人睽睽
发布时间:2025-06-16 12:21:34 浏览量:1
《樱笋时》
作者:伊人睽睽
简介:
贫穷的光明磊落的健气女侠vs有钱的“男鬼”型脆皮狗官:
宝樱到京城杀一个人,扮演舞姬去一个员外府。
万事俱备,不防席上动手时,被一个狗官发觉,那人毫不留情地对她下杀手。
宝樱骂骂咧咧收手跑路,跑出二里地,追兵还追着不放,同伴不理解:你得罪了他们头子?
宝樱想到方才宴席上看着冰清玉洁、如竹修拔的某人,面无表情擦刀:那个狗官,是我旧情郎,我们分手的不太愉快。
何止分手的不愉快呢。
宝樱年少无知时初入江湖,圣母心泛滥,见一个美少年长得漂亮又身世凄惨,就救了人,一路护送。
她许愿他在乱世中成为一个为民发声的好官,护送结束后,宝樱心满意足,拍拍屁股准备离开。
谁知光风霁月美少年转头变脸,真面目揭穿时,她打断他的腿跑路。
——
此时,宝樱一边跑路一边教育同伴:做人绝不可像狗官那样阴鸷扭曲道貌岸然虚伪狡诈……
同伴:你看前面等在路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狼子野心旧情郎?
宝樱抬头,她骂了一路的狗官果然在前方树林等候。
一别多年,张文澜依然不是好人,开始挑拨她的同伴:帮本官绑了她,一百两。
同伴:不……
张文澜:二百两。
同伴:……
狗官:五百两。
宝樱举手:我自己绑自己,可以么?
反正偷跑这个业务,她熟。
精彩节选:
樱笋时节,张文澜走过朱雀门内御街西侧。
尚书省位于大内西南侧,新立的北周王朝百废待兴,北部的霍丘国与南部的南周国使臣皆来汴京,围着和亲与战争事宜,几多勾心斗角。而为迎接他们,尚书省中的礼部职务最是繁重。
而今日,天尚且亮堂,当朝这位礼部侍郎,便早早归家。
落日徐徐坠下西方,张文澜一身绯红官服,紫金鱼袋。他面容堂堂,打马自街前过,衣摆鼓胀,掠起墙头樱桃花飞落。
落日飞在他的衣摆间,瓷白莹粉的花瓣成团成簇。多少青春儿女倚窗而望,暗自心仪。
樊楼盛丽,州桥嘈杂。厚重官服在后颈晕出一片汗湿,张文澜未换常服,只轻车驾熟地绕过人潮,牵好马匹,独自一人在巷子里东拐西绕,越走越偏。他最后在白玉桥下的一民居宅门前敲了敲门。
木门打开,是一驼背老叟。
张文澜垂目颔首:“一尾新钓的清河鱼,二两,多刺不食。”
老叟见到这位俊俏郎君穿着官服,略微惊诧。但双方到底打交道了许多天,他倒也不太意外。
老叟一边热情地请官爷稍等片刻,一边扭身将木门大开,寒暄道:“是二少夫人又想吃鱼了?今日怎这般早?老夫想着大官府这时候,应该还在忙吧。”
张文澜低垂的长睫悬着落日余晖,衬着他清白玉骨,多是温和缱绻,兼有几分无奈:“夫人难得有几分食欲,托小厮来寻在下。在下粗拙,怎好扰夫人雅兴?”
卖鱼老叟便一阵唏嘘夸赞。
如他这样的平民百姓,对官员的婚配自然不知情。只是在汴京,这位张二郎玉质金相,在新朝初建的一堆粗人官员中,俊美是出了名的。
几个月前,张二郎闹哄哄娶了一场亲,后来好像说什么不算数,民间百姓不太知情……然这位老叟却觉得,张二郎与张二夫人鹣鲽情深。
不然,张二郎怎会经常绕大半个汴京,只为夫人买一尾新鲜河鱼呢?
张二夫人好生福气,嫁得如此有情郎。
老叟如此想,也如此说了,又道:“二郎可以请夫人派仆从来取鱼,如此就不必这样辛劳了。”
张文澜一笑,轻声细语:“我怕她逃跑。”
老叟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他抬头,发现张二郎神色从容,眸清肤白,端的是一派文质彬彬君子风。注意到他目光,张文澜还瞥来饶有趣味的一丝笑。
老叟挠挠头。
那句戏言,大约真的是听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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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文澜在街市间买鱼时,姚宝樱坐于张府二郎内宅寝舍中的一床被褥间。
褥绣鸳鸯戏水,窗纸是两月前贴的“囍”字,笔墨纸砚也是新换的。她曾无数次待在这间寝舍中,但没有一次,如此时这般无力。
少女耷拉着眉眼。
她的脚踝束着锁链,手上捆绑的绳索牵在两道横梁上。她被困在这间寝舍中,方寸不过数丈,不得自由。
短短几日,曾经娇妍的颜色,已被折腾得苍然如鬼。
不能这样下去了。
姚宝樱昏昏沉沉想着。
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发脾气轰走了所有的仆从,又用“吃鱼”这样的谎话,将那人也骗走。这是她找到的最好的逃脱机会,绝不能浪费了。
姚宝樱周身无力,内力皆无,此时的她披散着长发,长裙内衬中藏着的薄刃早被收走,与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并无不同。她稍微强过柔弱小娘子的,也不过是凭她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她有耐心,和某人斗智斗勇。
昏光斜斜掠入寝舍窗棂,浸出几道斑驳光点,如海藻般,在窗下游动。
此地寂静无比,姚宝樱屏着呼吸,将柔软至极的身子蜷缩起来,用牙齿去咬自己手上的绳索。一点点,一丝丝,一抹抹,冷汗拂在少女鬓间,淋淋漓漓,她努力一会儿,便要喘着气、闭眼休息好久。
终于,姚宝樱骤地睁开眼——左手的绳索被她解开了!
哪怕体力不支,她也立刻抓住机会,去截另一节绳索。脚上的锁链扯不开,她趔趔趄趄跳起来,去够床帐上悬挂的宝剑。“咔擦”声后,得到自由的姚宝樱眼中浮现一丝喜色,便趔趄着朝门口撞去。
她要赶紧逃、赶紧——
“吱呀。”
木门打开,尘土飞扬。
急于出逃的姚宝樱,与提着一筐鱼篓的绯红官服的青年郎君撞个满怀。
细微尘末如豆粒,飘在橙黄色的空气中。
空气滞住,时间陡凝。
张文澜朝门口那形象如鬼的少女望来。
四目相对时,姚宝樱那总是一派澄然的眼睛,露出彰显怨怼的怒意。
张文澜儒雅斯文的表皮后,幽清的眼珠子后,浮起带着怨怼的笑意。
张文澜朝前走。
姚宝樱朝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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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过来!”姚宝樱抬高声音。
她被人欺得步步后退,膝盖弯在床板上一磕,摔坐了下去。而她眼珠一飘,歘一下,将自己先前用来砍脚上锁链的那把扔在床褥上的长剑捡了起来,手腕一翻,长剑如虹,对上对面的张文澜。
张文澜却好整以暇,俯下身望着她柔声:“想杀我?樱桃,你现在有杀我的力气吗?你提着这剑,连杀鱼,恐怕都做不了吧?”
发现地上断开的绳索、锁链铁片,他并不气恼,也不着急。今日这一幕,他早就设想了千千日、万万夜。
她从来不是听话的人。
手中那尾垂死挣扎的鱼试图从鱼篓中跳出,水花溅湿他的袍袖,空气中流窜着鱼腥味。
张文澜:“卖鱼老叟,可是夸你好福气的。”
姚宝樱脱口而出:“这福气给他好不好?”
张文澜竟然赞同,端详她如今模样,他缓缓笑:“你现在,就是我手里这条鱼——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姚宝樱抓着剑的手一顿。
她扬起脸,抬起眼眸,冷冰冰地看着他。
姚宝樱:“我可不是任由你欺辱的弱质女流。”
张文澜:“我也不是由你出入自由的文弱书生。”
他意有所指,姚宝樱难免想起他们昔日的许多斗法瞬间。昔日明明是她赢,此时她却一招大意,输给了他,被困在他的床榻间——
姚宝樱道:“昔日假扮新娘,明明是情非得已,你也认了的。”
张文澜盯着她,冷冷一笑,慢悠悠:“不错。”
姚宝樱生出一丝希望,恼怒道:“你说过和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张文澜颔首:“不错。”
姚宝樱:“你说过你厌恶我,你不会给我一道好眼色,不愿和我有一丝瓜葛——”
“我不愿与你有一丝瓜葛,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青年倾前,帐子月牙钩被青年倏地拉下。光线骤暗,一道黄昏光正好擦过他的眉峰,在姚宝樱视野变暗前,投出青年眉目,温柔缱绻又恼恨欲重,“那些,都是骗你的。”
气氛骤静。
宝樱胸闷。
人间尚且亮堂,爱撒谎的恶鬼已迫不及待地露出真面目,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他的气息擦过她鼻端。
黄昏的夕光尾巴,扫过宝樱被照得微透的雪白衣领。他目光下移,姚宝樱一滞,手中本就抓得不稳的剑哐当摔地。
她被他推得仰卧于床褥间,浅喘一声。她想扑腾着跳起,被他按住,当真变成他手中的一尾鱼。
张文澜跪在榻板上,缓缓俯腰。他清瘦的身子,在斜落日暮昏光中,勾出几分旖旎却阴郁的调子。他的手指拂过姚宝樱的下巴,惹来她一阵酥麻意,警惕无比。
而他看着她的眼神,既欣喜,又痛恨,既流连,又幸灾乐祸。
那种神色——是那种“做足欺骗调子,终于将对方骗入彀中”的报复快意。
姚宝樱被他欺压在榻,受困于人。
宝樱以防备姿势抱臂,鼻尖渗汗面颊酡红。她已有些扛不住,中气不足,声音难免带出江南儿女的软调沙音:“想囚我,做你的春秋大梦!”
张大人最爱她这模样,也最恨她这模样。张文澜问:“我不正在做?”
宝樱正要回骂,光线昏昏,张文澜忽然捂住她多话的嘴,只露出她一双微红的乌灵眼珠子。他欣赏她的不屈,语气没有一丝波澜顿挫:“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她被捂得,面颊且白且红。无论如何处于劣势,她也不向他低头。她漆黑眼珠子在此时显得过于大,正冷森森地仰脸盯着他:“什么?”
张文澜躬下身:“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人骨髓枯。
“骨髓枯啊……你说,我怎可能放你离开?”
二人气息若即若离,戏弄与追逐间,姚宝樱睁大眼睛。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人骨髓枯。
樱笋时节,樱桃花绽。内苑红云烧檐,寝舍馥郁芳菲。
寝舍中,少女的气息被青年吞没、压制,二人缠绵又踢打,互不服输又脊背发麻。宝樱在呜咽之间捶床,思绪断了线,飘飘然如烟一般飞起,又一次变得囫囵昏沉起来。
在那股绝不正常的昏沉感再一次控制她之前,她想到了两月前二人的重逢——
两月前,她就该一见面,宰了这狗官!
两月前,汴京城中杜员外府上乔迁,宴请朝野。
“樱桃树下走过的,就是我们要杀的人。”
姚宝樱的手指点向影壁后刚来的一个人——花叶灼灼如火,头裹纶巾的中年男人肚子微鼓,一步三跄,由两个舞姬搀扶着从府外步入。
男人在舞姬臂上悄悄摸了一把,舞姬羞不敢言。
探头观察目标的赵舜当即啧了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赵舜回头一看,姚宝樱却十分淡定,乌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
赵舜:“这些朝廷狗官,不思政务,日日招猫斗狗醉酒享乐,北周气数迟早被败光!”
姚宝樱低头整理自己的舞姬服饰,很坦然:“你和马上要死的人,生什么气?”
少女说话带着江南之乡的婉软调音,说的话却这样直白。
赵舜不禁:“宝樱姐,我真羡慕你这性子,不骄不躁的……要是我像你这样,虹姨是不是就收我为徒啦?”
姚宝樱安抚他:“你就算像我一样优秀,师姐也不会收你为徒的。因为你武功天赋太差,而世间有我一人足矣。”
赵舜:“……”
姚宝樱:“但是我们可以采用迂回战术。我们一起合作,杀了这个坏人,师姐一感动……”
赵舜:“收我为徒?”
姚宝樱眼睛微瞠,责怪看他:“就不气我的‘离家出走’了。师姐不生我的气,我就能回山。我回了山,就可以挂名收徒。到时候我收你为徒,你管我师姐叫师伯,不还是进我山门吗?”
赵舜:“……这就是‘迂回战术’?”
姚宝樱比他还吃惊:“这不是吗?”
赵舜以头撞柱,心想自己就知道漂亮小娘子,是靠不住的。
都怪自己太想拜师了,又见姚宝樱长得好看,好看的小娘子应该不会骗人……可好看的小娘子,她太爱玩了啊!
他们从南玩到北,从西玩到东,从身有十两银子玩到身有十个铜板。他们不得不去揭榜接任务赚钱,而姚宝樱她、她……她为了杀那个榜上恶徒,不惜扮演舞姬,混入豪绅府邸。
她扮也就算了,还让他跟着一起扮。
赵舜正哭丧着脸,听到旁边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赵舜抬头张望,顺着姚宝樱的眼睛看过去时,当即“啧”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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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
好看。
那府门外被人拥着走入的青年文官垂金拽紫,睫毛长眼窝深,勾出一片葳蕤繁茂的阴翳。而他直翘的鼻峰,饱满的唇珠,挺拔的腰背身姿,于清正中又显出几分佻达风流,惹人心痒。
花叶簌簌落枝,拂过文官的衣摆。花飞间,他袖摆飞扬,下视的眼皮于漫不经心间,那么轻轻一抬……赵舜想,好怪。一个男子怎么能用“漂亮”形容?
姚宝樱又“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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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舜看向身边的哼哼怪。
姚宝樱东张西望。
赵舜煞有其事:“我知道了,你也觉得那个新来的大官十分英俊,你暗自倾慕,和这里其他的舞姬一样……”
姚宝樱咬牙,鼓起腮。
周围舞姬的气氛确实在一瞬间变得奇怪,她这样的习武者,当然感觉得到。但是这和她有关系吗?
她岂是那样肤浅的人?
她哼是因为、因为……
“张大人,您都快成亲了,还拨冗来为在下撑腰,在下诚惶诚恐。”被两个江湖人盯上的大腹便便的中年员外迎上那新来的文官,卑躬屈膝。
不等赵舜多想,他旁边的姚宝樱站不住了,起身:“我去就近观察一下咱们的刺杀目标,你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赵舜呆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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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风,徐徐如练。
树间花粉白繁茂,树下少女披着绯色帔帛,手脚间银光潋滟,是本府舞姬佩戴的环饰。头顶花簌簌落墙根,她猫着腰,躲过廊下探入的枞木。走过的少女手钏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她本身便是一朵成了精的樱桃花。
姚宝樱悄悄摸向说话的那几个文官,绕过廊柱时,她到底不放心,从旁边顺了一张珠玉帘子,挂在自己脸前,遮挡容貌。
她没有旁的缘故,好奇心重而已。
好奇心重的姚宝樱猫到了廊柱后,借着给宾客们端茶送水的瞎忙活的功夫,耳朵伸长,听那几个文官的对话。
他们管那个文官叫,“张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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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字微水,任职礼部。
新朝初立,科举在兴,北周正与南周、霍丘建交,朝中新臣良莠不齐。如今两国使臣来京,礼部官员地位便吃香得很。尤其是这位张文澜张郎君,不只自己是礼部侍郎,他更有一位厉害的哥哥,是当今的北周宰相。
如此,张文澜来参加杜家的乔迁宴,杜员外如何不诚惶诚恐?
杜员外奉承着张文澜,绿豆眼朝张文澜使劲怼,满怀暗示。
背对着他们的姚宝樱看不到他们之间的蹊跷,她听到那些官员恭维张文澜,而张文澜敷衍:“嗯。”
气氛微尴尬。
姚宝樱想:这人真讨人厌啊。
官员们努力展开话题:“张大人何时成亲?”
张文澜好像在走神,这时候才回神:“我什么时候成亲来着?”
他旁边的小厮恭敬而无奈:“大人,是下月初五。”
张文澜便慢条斯理:“哦,下月初五。记得带足礼金,不够的话不让进门。”
众人哈哈:“大人真会开玩笑……听闻高三娘端妍聪慧,懿行兰心,和张大人堪称良配。”
张文澜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忽然听到有侍女斥:“这个琉璃瓶怎么有裂缝?你怎么擦的?”
他听到一个呆呆的少女声音:“啊。”
像是春困被莺啼拂去,张文澜犯懒的骨头瞬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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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柱前,杨柳缠绕帘幕,侍女们往来流动,安静布置夜宴器具。极轻的玉器轻击声间,有一个舞姬可怜兮兮地背对着他们,似乎辩解着什么。
舞姬嗓音很绵,像冬日棉褥中的混沌呓语。夜半翻身时,温热体温骤冷,而呓语熨在人的肌肤上,火烧一样,刹那蒸腾起满身燥意。
又冷又热的燥意中,他后背生起鸡皮疙瘩一样的酥麻感。他连周围人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看到舞姬在侍女的提溜下,飞一样逃开了。
张文澜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他已控制不住般地,走向花树擦着廊角的方向。
步伐微促,张文澜的袖摆擦过树枝,花瓣如雨,淋他半袖。他的呼吸压住,正如袖中那压着抖意的手指。十指连心,他遍身浸于冷热两重天。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张文澜提起那只据说有了瑕疵的琉璃瓶,果然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裂纹。
侍女:“许是下人不当心,没有检查妥善……”
张文澜顿了好半晌,才幽幽道:“也有可能是某人力气太大,捏碎瓶子前,怕人算账,悄悄逃跑了。”
侍女:“啊?!”
张文澜提着琉璃瓶细颈的手指一圈圈收紧,用力之间,指节青筋微凸。他忽而回头,朝不明所以的跟上来的杜员外,露出浅笑。
杜员外受宠若惊:今日自己托张大人来撑场,张大人肯来已是给足面子。张大人平时端正高洁很少搭理他们,而今,居然朝他笑!
张文澜意有所指:“员外,你府上可能进贼了。”
杜员外茫然。
张文澜提着琉璃瓶,走向他,弯腰贴耳,轻声细语:“员外若把这琉璃瓶送我,我便帮员外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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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姚宝樱回到被迫涂脂抹粉扮女郎的赵舜身边,赵舜看到的,是一个板着脸、看起来很不开心的小美人。
赵舜:“怎么了?”
姚宝樱哭丧着脸:“我偷听人说话太入神,把一样物什弄坏了。那物件一看就贵,我今日有事情,不好承认,但我肯定要赔的。我感觉我要在汴京卖身,才能赔够钱了。”
赵舜歪脸:“宝樱姐,你也不必这么认真吧……”
姚宝樱抬头,冷冷瞥他。
姚宝樱脸颊短窄,瞳仁清黑,略大于常人。她平日眉眼顾盼时,眼弧天然带笑,有种又媚又可爱的美。然而此时,这么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人,是有些瘆人的。
赵舜低头:“我错了,绝不做恶人,如此才配站在宝樱姐身边。”
姚宝樱满意地点头,她正要再教育未来的徒儿几句,就见那一边,方才那个斥责她的侍女,领着一群人过来。一群人后,还有几个闲闲的、跟着来看戏的官员。
姚宝樱当即转身展臂,认真练习自己的舞步。
她耳朵听到侍女的声音:“张大人提醒的是,府中今日贵客多,若有图谋不轨的恶徒混于其中,伤了客人,便是我等的疏漏了。你们几个,重新搜身。”
侍女强调:“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配饰都摘了,发簪换了,换成木制、圆头的。唔,这身舞姬服饰璎珞流苏太多,看起来也危险,换了吧。”
姚宝樱蹙眉。
她听到有舞姬不解:“姐姐,进府时不是已经搜过了?”
侍女含糊着,轻轻瞥一眼身后看戏的官员:“经贵人提醒,我方知适才大意……总之,你们几个,全都过来。”
姚宝樱冷冷想:什么贵人提醒?是多事的某人吧。
赵舜着急:“宝樱姐,怎么办,他们重新搜身,我不就完了啊?”
姚宝樱:“他们把簪子流苏都搜走的话,我还没办法杀人了呢。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赵舜急了:“你不急?”
姚宝樱嘴硬道:“我我我我马上急!”
姚宝樱摸一下自己的脸,觉得今日的浓妆艳抹,让自己有不同往日的风采。而距离旧事过了那么多年,事件中的另一个人既然都要成亲了,未必记得她……那还是有法子糊弄的。
于是,几个侍女见她和赵舜总不转身过去,狐疑地过来搜身时,姚宝樱猛地一撇嘴,嘤嘤嘤哭啼,叫嚷起来:“柿子是杀不干净的……”
几个官员茫然:“什么?”
张文澜轻飘飘吐字:“士可杀不可辱。”
他做出看热闹的模样凑过去,看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舞姬戴着珠玉帘子掩住面容,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因为眼尾的金粉,看不甚清。
呛人的胭脂味扑过来,张文澜被呛得咳嗽后退,舞姬直直冲来。那舞姬猛然撞了他一下,“噗通”,顺着栏杆翻下去,落水了。
周围人目瞪口呆:“……”
赵舜:……宝樱姐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人关注他,也太拼了吧。
更精彩的是,那个被撞的文官,竟身子一晃,跟着落了水。
一众人吓傻。
落水的姚宝樱也吓傻:……她的计划只是靠近他,藏点儿东西,真的没有这出啊。
落水“扑通”声溅起好大的水花,在日光下反射出灿白的光,照得人眼睛睁不开。那水淹没过来时,姚宝樱的心口比水还要凉。
在宾客满堂中杀个朝廷狗官而已,这对姚女侠来说,不算多困难的事。
她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被师姐天天追着打,难道没有练出点儿本事吗?
她的原计划多么简单:侍女要搜身,她就把自己一会儿要用的柳叶薄刃藏到客人身上。待会儿舞姬献舞时,她只消装模作样在宾客席中跳一圈,取回自己藏着的柳叶刀,便可杀了今日目标,杜员外。
此时闹腾一番,吸引众人注意,可以让赵舜趁机溜走,她还获得自己想要的,何乐而不为?
至于挑张文澜来藏刀的原因,也十分简单:
一,他离她最近;
二,她看他不是很顺眼;
三……哪有三啊?现在她都落水了!
不提她怎么会把握不住力道落了水,就说张文澜跟她一起落了水这件事……怎么解决?
浸在水中、一动不敢动的姚宝樱身子起伏间,听到院中四方张皇的声音:“快、快、快救人,张大人落水了……”
“有没有识水性的?”
好一会儿,侍卫们下饺子一般跳下来。姚宝樱才放下心,就发现先跳下水的这些侍卫只会扑腾,却没扑腾到他们这边。
姚女侠的心重新提到嗓子眼。
不止如此,姚宝樱还发现:张文澜快不行了。
和她一起落水的张大人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拼命扑腾,却一声不出。姚宝樱悄悄观察的这会儿,那落水的同伴衣着浸水后变得沉甸甸,青年在挣扎间,衣带上的玉钩被水下的藻类缠上。诸多原因,导致张大人越挣扎,越往下沉。
张大人那张狐狸精一样的脸,此时白得跟纸一样。青年墨黑眉目在前,碧蓝水波漾着包谷色的日光在后,映得几分好看。
只是他嘴巴紧闭,一声“救命”都没叫。
姚宝樱犹豫了一下。
救不救人?
救他,耽误她的计划,还有被认出的风险。不救……张大人看上去不太好。
姚宝樱看到青年漂浮的衣袍,倏然想到记忆中唇红齿白美少年的模样……她冷不丁心间一抽,恨不得扇自己一掌。
宝樱呀宝樱,你岂能变成像某人一样见死不救的白眼狼?
何况这文弱男人,又能将你怎样?
念头才转,在那些侍卫竟然还没游过来救他们前,姚宝樱先在水中飘挪过去,将青年拦到自己这一边。
水波起伏,气泡落在小娘子腮上。她衣着粉白,手脚伸张划动,在水下散荡如同花树春发。
这朵吸满汁水的樱桃花精一手搂住男人,一边浮出水面,想喊一声“救命”。“救”字还没出来,她被一道力气拉下水,整个人咳嗽着呛水,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声。
侍卫们急忙:“在那边!”
侍卫们朝水中二人游来的时候,姚宝樱正被不知感恩的怀里男人死拽着手腕,硬被他重新拖下去。她以为这是不擅水性的人的害怕,但她被按回水中,冷不丁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面上覆盖的珠玉帘子。
姚宝樱的心一咯噔。
她对上了张文澜的眼睛。
如她一直承认的那样,他年少时便凌厉,如今张开了,更是漂亮得与寻常男子不同。皮肤白皙的美青年淹水也淹得好看,姚宝樱恍了下神。
但他黑岑岑的眼珠子如恶狼般盯着她,便不好看了。
姚宝樱大脑空白,霎时明白这是自己被认出来了——
是不是一开始就被认出来了?
是不是他不是被她撞下水的,而是故意落水来逮她的?
逮她……姚宝樱看向张文澜死拽住她手臂的手腕,他的力气对她来说不算大,但他显然吃力非常,青筋陡跳。
那种盯着猎物的眼神,让姚宝樱本能不悦。她朝他拍出一掌,掀开这人就要跑路。
张文澜不会武功,根本拦不住她。可架不住他这人有病,自己都要淹死了,也死拖着她不放。姚女侠在陆地上尚能飞檐走壁,在水中被人不要命地缠住,她一身力气使不出来,与他在水里拳脚徒斗。
“咕噜噜。”
姚宝樱浮上水面,吐出两朵泡泡,又一次被拽下去。
在岸边正趁机逃跑的赵舜,感动于姚宝樱的卖力:宝樱姐,实在对他太好了。宝樱姐这演戏范儿,可以登台唱大戏了。
赵舜少年惊叹了一番,趁着众人扑通跳水救人的功夫,急匆匆跑开。他倒是想趁乱杀了那杜员外,那杜员外却趴在水边大呼小叫,显然成了一硕大显眼包。
赵舜无奈,摇头:还是等宝樱姐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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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姚宝樱和张文澜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救上了岸。
姚宝樱憋了一肚子火气,但是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她便佯装虚弱,颤颤晕了过去。而那个死缠住她、如八爪鱼一样的某人,这时候被迫与她分开,被官员们、侍女们、仆从们围住了。
姚宝樱假虚弱。
张文澜真虚弱。
他当真有心在这里抓住那人,但水中一番缠斗已经花了他大半力气。一回到岸上,周身湿沉滚烫,眼前发黑金星乱撞,张文澜便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他的侍卫扑来:“郎君!”
昏迷过去前,张文澜只来得及抓住侍卫的手,唇间挤出几个字:“务必看守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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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落水的舞姬,被看押了起来。
夜间华灯初起,丝竹舞乐在席,姚宝樱嘤咛一声装做刚刚醒来,便面对张文澜那个侍卫的死鱼眼。
这侍卫体貌雄壮,个头比寻常郎君都高些,抱剑在外,长身玉立。他不去看望他的主子,如铁柱一般在姚宝樱这里站岗:“你有行刺我们郎君的嫌疑。在我们郎君醒来之前,你不得离开这里。”
姚宝樱:……我才是被“行刺”的那人啊。
姚宝樱可怜兮兮在屋中转悠,又踱步到门边,小小声地双手合十祈求:“郎君,我得献舞呀。今夜这只‘绿腰舞’,我练了整整一个月呢。如果不能为大人们献舞,我便在汴京待不下去了……”
门只透出一道缝。侍卫面无表情回头低眼,看到缝隙中挤出少女一张窄脸。
湖水洗去了舞姬脸上的脂粉,月色泠泠,门缝中透出的巴掌小脸白里透红,实在看不出虚弱模样。侍卫正观察,小美人簌簌掉眼泪。
姚宝樱嘤嘤嘤捂脸:“我家中穷得揭不开锅,我爹娘把我卖到歌舞坊,一个月可以赚五十文钱。我家里有弟弟妹妹等着我养家……”
她抽泣一下,更伤心:“给贵人献舞的机会太难得了,我不能错过呀。郎君,你我同是穷苦出身的人,你……”
侍卫不为所动:“我不是穷苦出身的人。”
侍卫:“我每月月俸十两。”
“十两!”姚宝樱尖叫。
侍卫的目光怀疑地望过来时,姚宝樱咬紧牙关,忍下自己心中那毛遂自荐做侍卫的冲动,她继续可怜兮兮:“那郎君,你给我找点儿吃的好不好。”
她又开始了:“我已经一整日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我练舞如何如何辛苦……”
侍卫不欲理她,她不停碎碎念,魔音穿耳,碎琐又烦人。侍卫背过身装聋,猛感到后方劲力冽冽。习武者的自觉让他登时转身,迎面的,便是门框裂开、少女从中飞跃,朝他一脚踹来。
侍卫大喝:“放肆——”
姚宝樱翻身上梁,她不掉眼泪了,翻动眼皮,娇俏无比:“放不放肆的,我也放肆啦。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谁让你们这么不配合呢?”
姚宝樱在横梁上观察一番,整个府邸灯火通明,有一处最为光亮。她心中有数,凌身如燕朝那个方向扑纵而去。身后侍卫紧随,追她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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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做了一场混乱无序的噩梦。
梦中一会儿是白骨在野,一会儿是一朵花居然张了嘴,与他吵架。那成精的樱桃花前一刻才掉眼泪,下一刻就挥起一把刀朝他劈来……张文澜从噩梦中惊醒,摔下病榻。
折屏撞翻,“咚”声在夜中静而清晰。
守夜的侍女当即:“大人?”
侍女从屏风后走出,看到坐在地衣上的青年额上带汗,长发散乱。他单薄中衣下瘦骨琳琅,如美玉碎珠。侍女面红心跳,便见这张大人一盏茶杯扔过来,嘶喊的声音带着无限沙哑:“滚——”
侍女慌得要退出屋子,又被张文澜叫住:“长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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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是张文澜花重金雇用的贴身侍卫。
一个月十两银子的侍卫,堪比皇帝身边的死士了。而这样人物,竟然都没挡得住姚宝樱的惺惺作态。
张文澜仓促披衣,脸色阴冷,匆匆前往前院。
玉露徐降,人语喧嚣。湖边万点火光,一天星斗,鸾歌凤舞、觥筹交错。醉醺醺的宾主尽欢嬉闹间,一个少女从高空中跳下来,身上的舞姬服饰没有换,冰肌玉骨秀曼光丽。
张文澜额头青筋疾跳两下。
他听到席中舞姬中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宝樱姐,接着——”
席中光暗,谁也没看清,一把薄刃已经到了姚宝樱手中。姚宝樱从梁上翻飞下来,接过手中刀刃,刺向混乱中吓得呆傻的杜员外。
酒液掀翻、玉石撞击、男女尖叫。
张文澜满脑子:绝不能让她得逞。
林燕若重归天穹,便再难抓到了。
张文澜冲了出去。
姚宝樱的武器刺了出去。
姚宝樱的剑要挑飞那杜员外时,突然扑来的男鬼飘着阴气,惊得她手腕一抖。薄刃上挑,划破了那人的肩头。
红色血液渗出时,张文澜赤手抓住剑锋,抬眸紧盯刺客。
姚宝樱瞪直眼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一股煞气:“……”
被张文澜踹开、摔倒在地的杜员外一边哆嗦一边感动:“大人竟这样关爱在下……”
侍卫长青在这时才赶上:“郎君——”
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