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变万化的泥土
更新时间:2025-01-01 14:00 浏览量:37
泥土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拥有千变万化的本能。人类在塑造泥土,泥土也在塑造人类。
养活众生的泥土像辽阔的舞台,它不仅帮助人类创造世界,也帮人类提升价值。柔软的泥土可呈现不同的形态,当烈焰与泥土相亲相吻的时候,火的激情为胎胚聚神赋形。泥与焰像一场化学反应,在窑火中开出高贵的青花。泥在火中脱胎换骨,不同凡响,化作雍容华贵的瓷器,登堂入室,升上云端。
泥土含蓄不语,一脸沉寂,从不张扬。雅致的瓷带着泥土的特性,保持着高洁的气度,它坚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在时光深处绽放火焰的华彩,显露瓷器的高贵。泥土给万物敞开身体,为世界袒露胸脯,它用沉默不语的方式回应万千世事,它用无声的宽厚和博爱表达品性。泥土既供奉粮食圣果,也接纳毒草香花。神通广大的泥土,是万物的依托,是生命的母体。春光明媚的时节,只要俯身潮湿的泥土,就能清晰地听到泥土的呼吸。它伴着草尖的萌芽、蚯蚓的拱动,在阳光下蒸腾烟云般的白雾,那是泥土积蓄的真气。泥土和人一样,一旦失去真气,生命就将消亡枯萎。
深情的泥土,懂得五谷杂粮的特性,理解小草大树的心事。从破土的秧苗,到扬花的水稻、抽穗的高粱、受孕的玉米、灌浆的小麦、鼓胀的大豆,这年复一年的收种过程,如神祇之惠,流露出泥的灵性、土的柔情。
世居山乡的农人,他们用生命在亲近泥土,年轻时看山顶云雾缭绕,扛猎枪、背竹篓、攀悬崖,与凌空掠过的鹰隼对视。中年后开始明白,耕作是立于低处的事物,清晨仰望山顶的霜雪,正午收割山腰的苞谷,夜晚守护谷底的灯盏。老人一生忙碌在这三个不同的端点,三个端点构成了他生命的直线:在低处生息,在山腰劳作,在山顶安埋,从生至死与泥土相依相伴,然而人最终归属泥土,泥土永远不归属于人。
脚下的泥土一直匍匐地面,低垂尘埃,虽然它能承载山川河流,托举参天大树,但泥土从不做腾空的梦想,如同阳光雨露,善待攀附而上的藤萝、紧贴地面的小草。在泥土构成的地平线上,众生平等,万物同在。统管生命的泥土不分高低贵贱、大小强弱,在泥土的心里,所有的生命都维系在根部。
行走在封闭的山村,满坡的梯田,层层叠叠,那是泥土生长的肋骨。泥土在雕刻物质,也在雕刻精神,尽管泥土沉默不语,紧贴脚下,可它从不轻飘,一旦轻飘就是漫天的风沙,只有甘居低处的泥土,才能反射高处的光芒。
走进暌违已久的乡村,有些许陌生,有些许隔膜,因为曾经的赤脚穿上了皮鞋,但只要扑入田野,泥土就会展示整个秋天。虫鸣、鸟叫、炊烟、露水、秋风、秋雨,四野染上了金色。晃晃悠悠的青藤挂满毛茸茸的猕猴桃,果园里结着蜜柚,板栗树刺球摇晃,栗子微启朱唇,风一吹,栗子簌簌掉落,滚落的栗子惊动了松鼠,而树下空无一人。
山野的泥土被落叶覆盖,寂静的林间一派空茫,遥想离群索居的梭罗,曾在瓦尔登湖自耕自种,用斧伐木,用树建房,悠然自得,如今想去追求这样的生活,几无可能。
独居南山、采菊东篱的问题无人追索,在无语时我更加欣赏泥土的性格,它被反复翻耕挖掘,牛踩马踏,火烧水淋,风吹日晒,依然毫无怨怼。在漫长的时空中,泥土承受着千千万万的煎熬,忍受无穷无尽的挤压,依然性情不改,在泥土身上只会顺从,极少反抗。
我觉得世间万物,只有泥土最适合修炼,面对所有的索取,它甘愿付出。千年的等待,万年聚集,就为幸运降临。只有极少数幸运的泥土,能获得上升的机会,获得站立的待遇。曾经践踏过它的人,挖掘过它的人,挤压过它的人,全都矮下了身子,在泥土面前弯下双膝,磕头叩首,顶礼膜拜。
我从不怀疑泥土有再造之功,朴实无华的泥土,打破了空中楼阁的空想,云泥之别是形容上下两端的差距,然而再华丽的云端也只是幻影,人无法在飘逸的云彩上生存。只有深切关注泥土,才能体会泥土所包含的敦厚和踏实。想了解这个世界的容颜样貌,首先就得了解这个世界的泥土,泥土包含了无法穷尽的宇宙信息和生命秘史。
对于种子来说,泥土就如天然的温床,没有这个温床,再优良的种子也失去了意义。每当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我的目光就会跟随茂盛的庄稼停留于根部,为那些护根的泥土而深深感动。泥土虽是伟大的物质,但由于它的单纯质朴、无所欲求,往往被人们践踏和轻视。我真想不通,被尊称为万世师表的圣人孔子,为何会说出“小人怀土”这样的话。
胸怀泥土的人,即使境界不大,他至少也能留存一份质朴。在乡村,最感动的画面莫过于春燕衔泥,那种筑巢的艰辛让人感动。燕子有别于其他鸟类,它与泥土一往情深,所以不拿树叶枝丫做窝,而用泥巴唾液筑巢。燕子是环保主义的设计师和建筑师,口衔泥土,亲力亲为,它用创造性的劳动,为人类展示白手起家的过程。也许是天性使然,野兽虫蚁都喜欢穴居地底,寻找泥土的庇护。回想冬暖夏凉的窑洞,无不散发着泥土的温情。四季轮回,草木枯荣,只有植物能了解泥土的脾气。我不知道土壤的形成要经历如此缓慢的过程,在酷热、严寒、干旱和洪涝等极端环境中,坚硬的岩石表面要形成一层薄薄的残积母质,再发育成土壤,大约需要数千年时光。如果在沙丘、在林下,典型灰壤的发育需要一千至一千五百年才能形成。
泥土的缓慢成形,反衬着人类速朽的肉身,就算长寿的百岁老人,在千年岁月中也只是一个忽闪。世间没有人能见证泥土生长的全部过程,但每个人都可亲历毁灭泥土的瞬间。砍伐森林,破坏植被,挖沙采石,水土流失,河床淤积,生态恶化。所以说,珍爱泥土就是珍爱自己的生命,假如大地失去了泥土,就像肉身失去了皮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