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相
发布时间:2025-07-12 19:01:50 浏览量:2
文|南山天池
我幼时被父亲按在桌前背诗,那时不解其意,只道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横竖都是要塞进脑壳的苦差事。
唐诗宋词,三字经百家姓,一股脑儿灌进来,灌得脑仁生疼。后来年岁渐长,才知那些墨痕里,藏着多少古人的心事与算计,如同龟壳上的纹路,道道皆非虚划。
薛逢的诗,我是在翰林院故纸堆里偶然翻到的。此公官至给事中,位在中枢,诗却写得清逸脱俗,如泥潭里开出的一朵白莲。“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这样的句子,放在盛唐也当得起一声彩头。
可惜啊,后世记得他的不多,大约是因为他这官做得太过“稳当”——既无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悖轶事,也无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的锥心泣血。
官场中人弄笔,如同身披重铠跳胡旋舞,既要显几分才情风流,又怕那刀尖锋芒太盛,戳破了身上这层锦绣官袍。
张载那句“为万世开太平”,如今被刻在石碑上,立在衙门口,成了最堂皇的招牌。
可又有几人知晓,当年这位张夫子在朝堂之上,亦是步履维艰,如履薄冰?他的《西铭》写得气象万千,字字珠玑,却也不得不在程朱理学的夹缝里艰难求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看不见的雷池。
读书人入仕,既要胸怀天下,吞吐风云,又要时刻提防明枪暗箭,保全项上这颗吃饭的家伙。这其间的分寸拿捏,可比吟风弄月作几首酸诗,难上千百倍。
苏辙这人,官场履历比他那位光芒万丈的兄长可要“漂亮”得多,官至尚书右丞。人人都道苏东坡文采惊世,却不知他这位弟弟笔下功夫同样了得。
《黄州快哉亭记》写得何等旷达洒脱,风清月朗!可谁能想到,写下这般文字时,他正焦头烂额地为捞他那不省心、总爱在诗里“胡说八道”惹下泼天大祸的兄长四处奔走,耗尽人情?
苏辙的诗文,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子味道——像极了在衙门里绷着脸处理了一天冗杂公文,回到府邸,脱下那身沉重官服,于孤灯下展纸研墨时,从笔尖流淌出的墨韵。既有庙堂的庄重底色,又浸染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无可奈何的喟叹。
贺知章,八十六岁高龄才得以告老归乡,写“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场景读来何等心酸又动人。可细思之下,这位秘书监在长安城繁华深处、诡谲莫测的官场里浸淫了大半辈子,历经几朝沉浮,难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太平官?
他那流传后世的诗篇,字字恬淡如菊,悠然见南山,不知是本性如此超然物外,还是几十载宦海浮沉早已将一切看透、磨平,最终化作笔下这一片云淡风轻?或许,那看似平和的诗句底下,也曾是惊涛拍岸,只是最终沉淀成了深潭。
我如今也到了当年父亲按着我背诗的年纪。
偶然于灯下翻检这些“体制内”官员留下的诗笺墨迹,竟也读出了几分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他们的诗里,少见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冲天豪气,也鲜有杜工部“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悲悯呼号。更多的是“此身虽在堪惊”的惕厉,是“欲说还休”的隐忍,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含蓄。
这种在重重束缚下依然努力绽放的、带着镣铐的克制之美,在这个人人争抢话筒、声嘶力竭的时代,反倒显出一种别样的珍贵与力量。
窗外的月色清冷,想必与一千多年前照耀在长安宫阙上的那轮,并无二致。
那些曾在同样月色下伏案疾书或沉吟推敲的官员们,他们的忧思、喜悦、抱负与无奈,连同那些不便明言的机锋与心迹,就这样被悄然锁进了一页页泛黄的诗笺里。
如同老龟缩入厚重的壳,静待着某个偶然翻阅的后人,在字里行间窥见一丝端倪,于千年之后,隔着时空,发出一声会心的、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