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酿人生路——中年的时光之舞
发布时间:2025-08-16 02:32:17 浏览量:2
我大学报到那一天,新雨洗地,薄阳跳跃在水渍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新课本的纸香、青春躯体的汗味和某种发酵的期望感混在一起。少年人的心气儿如同刚开瓶的汽水,咕噜噜带着声儿,膨胀着要冒出来。尤其是我攥着那几页薄薄的报到单踏进新宿舍的时候,胸膛里真是翻腾着李白的那股劲儿:“天生我才必有用”!这话在嗓子眼儿滚动几回,虽没喊出来,却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当真可以由我掌舵。
晃眼之间,二十年就从指缝间淌走了。西装套在身上总觉得沉重别扭。那天下班前,我钻进公司楼下窄缝里临时趴窝的车中,还没等喘口气,销售副总的电话就像锥子似的扎进了耳朵根。他那些数落的话尖刻、琐碎、没个尽头,听得我头昏脑胀,耳朵嗡嗡,每个字都沉甸甸砸在心上。心头那块曾经踌躇满志的坚实地方,眼下却似被水浸透的泥胎,眼看着要塌陷。手里握着方向盘,感觉仅仅握着些虚无而已。车里闷得慌,我降下点窗,早春傍晚的风带着泥土凉意钻进来。不知怎的,那丝凉气竟把我牵回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出租屋:破家具,小得转不开身。
那间屋里的陈设少得可怜,最显眼的便是那张油渍斑斑的小方桌。那一晚,昏黄灯光下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红烧肉,筷子尖头都向着那个目标戳去,接着又是一片推搡嬉笑。老陈的筷子总是那么狡黠,一探、一夹、一拐,肉稳稳到了我碗中。他嘿嘿一笑:“老大,该多吃点。”那边阿诚从磨得发白的工装裤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票子,豪气又带着点窘迫地拍在桌上:“瞧,这月卖出几张画儿?今晚的面钱,算我的!”
桌上那只油腻腻的小奶锅滚开了,热汤面氤氲的白气往上直窜,爬满了低矮的天花板。那时浑身抖搂着用不完的劲儿,口袋里虽空空荡荡,胸膛里却胀满了对未来的盘算。那句“有难同当”的话夹在滚烫的面条热气里被咽下,我们三人挤在破木凳上。手臂碰撞着肩膀,眼睛亮得如同点了火,以为掌心里的那股子血气方刚足以支撑起整个世界。
岁月偏又最是会销蚀人心的砂纸,磨过之后,总要留下痕迹和坑洼。老陈最先离开了这座终日轰鸣的城,扎进小城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去了。阿诚在生意场上磕磕碰碰,起起落落,最后开起租车,赚的是分秒的辛苦钱。只有我,还在这间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浮沉挣扎。夜深人静加班时,常会熄灭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只留桌角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眼睛投向窗外都市那层铺天盖地的霓虹光晕里,疲惫如山倒压下来。回想那些轻狂,如同坠入深海的石子,再也难以打捞。偶尔在洗手间镜子里瞥见自己,眼角皱纹深重如刻痕,鬓角几根白发刺眼分明,但眼里深处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劲儿竟然还在,挣扎着不肯完全熄灭。
人渐渐习惯了闭口不言。有时加完班去等电梯,人已经散得干净。电梯间空旷安静极了,顶灯发出嗡嗡的低响,铁皮镜子里的自己憔悴疲惫,眼底血丝交织成网。憋屈在胸口拱动,急切地想找个出口宣泄一下才好。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迟疑划过,老陈的号码就在眼前晃动片刻,手指悬在半空,最终慢慢落下——他已在远方的烟火人家里生根,何苦再把现实的淤泥泼向那片平静?阿诚那边传来些微引擎的噪音夹杂着他的询问,打听能否再接个夜车订单。时间就这样沉重地滚过,那些涌到喉咙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终于明白了,“苦”味是沉埋于心底才可能缓慢酝酿的东西。
就在我以为曾经滚烫的印记已被风吹净,只余枯痕时,真正的风雨说来便来了。那晚我正准备离开公司,寂静空旷的办公室里手机突然尖厉急促地嘶喊起来。屏幕亮光映着母亲的名字刺眼地不停闪烁。我接通后只觉脑袋轰然一响,里头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爸……他突然一头栽倒,已经认不得人了……”我跌撞着冲进地下车库,方向盘捏在汗湿又不住哆嗦的手里,车头忽左忽右地乱窜。
车轮碾过雨夜里冰冷黑暗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泼洒在挡风玻璃上,糊了前方的路。巨大的未知恐惧啃噬着我的心肺。我胡乱划亮手机,抖着手指戳向通话记录里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老陈略显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像是黑暗里的航标忽然亮起:“别慌,地址发我手机,我这就去守着医院门口等你!”
当我的车终于歪歪扭扭停在急诊入口,急雨如注。浑浊的灯光里老陈的身影已立在那里候着了。他没废话,一把扯开车门,挤开我,有力的手臂架起瘫软如泥的我,又奋力去搬动车里昏迷的父亲,两个人像拧紧的绳结相互支撑着奔向急诊大门。沉重的推门声在身后关闭瞬间,走廊深处另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大步奔来——是阿诚,一身皱巴巴的半湿工装,紧贴在身上,头发正成缕地往下滴水。原来他接到电话扔下活儿从出租车上冲下就跑来了。老陈的湿手掌用力拍在阿诚潮湿肩膀上:“齐了,等!”
我们三人背靠着医院走廊冰凉的瓷砖墙并肩而立。走廊灯惨白惨白,窗外暴雨下得天地昏暗,只有那雨声是活着的。没人吭声。能闻到彼此身上蒸腾出的汗气与湿衣服的水腥味混在一起。老陈肩上渗下的雨水凉津津的隔着衬衫传来一点压力,阿诚一只湿凉的手不知何时也紧握了我的手腕。这无声的依偎,静默的分担。那一刻方才明白,纵使世道变幻流转剥落掉多少喧嚣声响,这种共担风雨的情分无需言语——一句“我在”抵得过千言万语。
几近晨光挣扎着撕裂层层灰暗云团之际,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手术室大门上方熄灭的红灯印照得他面色透出些微血色。走出被消毒水气味霸占的医院大门,新鲜的空气涌入几近麻痹的肺,周身这才似乎暖了一点。转身望,老陈和阿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跟随在后。阿诚额前湿发乱糟糟糊着,眼神疲惫却清亮;老陈的眼白中布满了密匝匝的血丝。我们的目光碰在一处,竟在同一刻爆发出粗哑而欢快的笑声。这笑声从胸腔深处被揉捏出来,挟裹着宿夜的焦灼与冰雨,灌满了温暖烫热的心房。
事后某天,我认真盯着老陈布满倦容的脸问他:“那天夜里你怎么就能那么快赶到?”老陈嘴角一歪,牵动起数不清的纹路:“这些年赚下了啥?不就捞了个开夜车跑腿的本事么?谁不知道是咱们的老父亲啊!”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收得很快,眼神直直盯着我,“再说了,陆鸣你的事,从来就是我的事。”
又在一个同样沉闷的雨夜里,阿诚开着车,仿佛不经意间提起:“那晚的肉早就吃下肚喽,可骨头里刻着的话,这辈子怕是磨不掉喽!”
城市的灯光如融化的金水,无声淌过车窗。我们三人同行归家途中,车里的谈笑声虽不再如年少时那般嘹亮张扬,但交汇的目光深处沉淀下来的,却是风霜里滚磨出的静水流深。这默契与时光的尘埃相融,愈加醇浓厚重,恰似陈年老酒般经久耐品。
昔日的少年意气和轻狂渐渐在时光深处沉淀下来,沉入一层薄薄的沙土。而当重新审视时,却发觉这半生风霜浸染的躯壳里,依然跳动着灼热的火种。有天下班回家特意绕道老陈家楼下昏暗的巷口,正撞见他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女儿散晚步。破旧的路灯光晕温柔洒下,小女孩咧着嘴无忧无虑的笑声响得清脆,落在静寂里分外澄澈晶莹。
又一个清晨悄悄来临,桌上堆满的文件在屏幕幽蓝的光下挤得密不透风。这一次我不忙着开电脑应对那些数字表格,反而抽出稿纸,缓缓一笔一划写下方案报告。那文字中沉甸甸流淌着的,不再是轻佻的虚浮,而是无数个日日夜夜踏实夯过的足迹和考量。敲击键盘时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往日轻浮的意气正在沉定,汇成了一股不声不响但坚实流淌的力量。心头那团不熄的炉火,终究寻到了更持久而无声的燃烧方式。
人生的路途,如蜿蜒起伏的山岳连绵无际。唯有身涉其中,披挂满身风尘与寒霜,方才掂量出每一步的真切重量。而同行者,则似穿透浓雾指引方向的灯火,哪怕相隔云深几重,亦如诗中所言——“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山川同沐风雨,纵隔千峰万壑,头顶悬照的光辉终是同一轮明月。
纵然时光尘埃已积埋半截风骨,那骨缝里尚存着温热。此刻学着收敛曾经的浮华,渐渐沉淀下去,将它藏于岁月的深窖酿出一瓮醇厚的酒;经年累月的坎坷颠簸与挫折煎熬,终于被淬炼打磨成一束能穿透迷雾的恒久微光。举步前行之际,悄然自斟自饮,这一路的风霜雨雪似尽在这杯中——无论身在灯火阑珊处抑或山水苍茫间,青春年月里灼热的誓约与那无声中滋养我血肉根须的情谊,连同魂魄深处永不沉沦的少年意绪,竟在此刻的酒液中激荡复苏。那酸涩而蕴藉清亮的琼浆滚入喉间,耳畔又隐约响起一路上陪伴的心跳声声,它们与自己的脉搏共振轰鸣于胸膛之间。原来这用风霜与岁月酿就的酒汤,竟是生命馈赠给跋涉者最深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