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群:等待月光下的舞台
发布时间:2025-09-20 12:26:21 浏览量:1
即便未着古装,余少群也像是从画卷里走出的男子。
礼貌、儒雅也是他最常留给对方的第一印象。
在等待《新浪蜂鸟》调试设备时,一身白衣的他端坐在椅子上,轻轻地进行了几声吟唱。
像是呼出了一道透明的墙,等待着“对的人”打破距离。
40岁后,余少群依然不喜欢功利性的社交。实在无法拒绝的场合,他会温文尔雅地早退。
从汉剧、越剧、京剧到昆曲,从电影、话剧到电视剧……他说自己不再像年轻时一样四处尝试。
他尊重每一门艺术,他知道严肃创作的感觉。相比于随便地起舞,他更愿意在“对的舞台”出现前,耐心地等下去。
接到《戏台》这样质量的电影剧本,余少群等了3、4年。
他承认因为环境的原因,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外界想象的多。
影视演员是被动的角色,不能像话剧和戏曲,演员可以深挖一出戏,再去展现。
他说,做影视演员,大部分时候都在等待。
等到了合适的角色、剧本、制作班底,又要按照剧组的节奏尽快完成自己的戏份,然后进入下一轮等待。
在那些日子里,余少群照常每年在大剧院演话剧,其余时间在家写字、喝茶、种菜。
接到《戏台》的剧本时,余少群内心翻腾了好几转。8年前,他在武汉观看了话剧《戏台》,中途他们首次筹备电影时候也曾邀请余少群出演男旦凤小桐的角色。
余少群坦言,作为一名曾经的专业戏曲演员,看到话剧《戏台》舞台上对男旦如此夸张的解读,心里难免感到不太舒服。他最初并不钟情于话剧版“凤小桐”的塑造方式,认为那为了舞台效果而将男旦的阴柔特质过度放大。
“优秀的旦角在台下通常很儒雅。男旦能在舞台上演出那么唯美的女性形象,他内心得是多干净的一个人。如果他脏了,就演不出来。他一定是很爱舞台上的女性形象,发现了角色的美,再通过戏曲的技巧还原角色之美。”
就戏曲角色而言,余少群曾经认为留下了青年梅兰芳的形象即可。在见到陈佩斯前,余少群已经说服了自己,准备再次拒绝出演。
正式立项前,陈佩斯与余少群的见面,改变了余少群的想法。陈佩斯非常肯定余少群,在对方提到自己还没有做准备时,陈佩斯坚定地回复,你不用做准备。
除此之外,陈佩斯告诉余少群,他更想要表达的是,在强权威胁中,那个时代的那群人守住了什么东西,恰恰是凤小桐这个角色守住。只有他敢站出来说我不能改,只有他站出来说,傻x。“余少群,你要看到这个点。”
现实有其残酷一面,那个时候余少群没有更好的剧本选择。他的经纪人同样劝他,你不能再等了,陈佩斯老师如此看重、肯定你,你就接受吧。
但在读到陈佩斯的电影剧本后,他看到了一个被重新“萃取”过的凤小桐——外表柔媚,骨子里却刚烈执着。这种“外柔内刚”的多面性,让他瞬间被角色征服,并理解了其更深层的魅力。凤小桐在电影最后,为了反抗强权,跳河自尽以表气节。余少群非常欣赏角色的刚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学传统文化的原因,希望自己和自己所塑造的角色还是有点骨气。”
《戏台》剧照
因为《戏台》这部电影,余少群无意间得到机会接触陈佩斯,让自己看到另一种艺人的活法。
陈佩斯退出荧幕多年,近些年的精力都花费在《戏台》《惊梦》《阳台》等话剧作品上。从荧幕消失却不等于从观众视野中消失,在《戏台》路演中,大部分的现场观众都观看过陈佩斯的话剧。
余少群如数家珍地回忆观众们的表扬,比如“陈佩斯老师,您的那句台词、那个情节处理让我难受了很久。”“正是因为看了陈老师您的话剧,我才去听了京剧。”
回忆观众反应时,余少群很认真地补充:“这些观众的喜爱是真挚的,不是吹捧,不是表面的你好帅。”即使夸奖并非朝向自己,他在现场依然感动得“没绷住”。
这些对话剧的肯定,化为涓涓流水浸润了余少群,并给予他力量。他反思了自己的状态,认为现在更应该多挖好的作品在舞台上磨。
“不要想影史上是不是大家会忘记我,只要你能够发光,自然会有眼睛看到你。”
回溯《戏台》的拍摄,余少群觉得这是一个让他感到舒适的剧组。和过往经历过的氛围“不太一样”。
《戏台》近乎所有的戏份都集中在一个大的摄影棚,棚外一周是化妆间。9部摄影机隐匿在摄影棚的不同位置。起初,余少群并没有发现摄影机的位置:“感觉自己拍了十多年,像个外行一样”。
摄影棚里总是很安静,工作人员专注地完成工作本身,并不让余少群感到紧张和聒噪。“可能是陈佩斯老师将他的习惯带进了剧组里。”
和陈佩斯在剧组里相处时,余少群更多感受到的是老艺术家的“简单”。“眼神干净,也很可爱,没事就爱招你一下。”
回忆上一个让自己同样感受到舒服的剧组,余少群认为印象最深的仍然是25岁出演的电影《梅兰芳》。“那个时候太保护我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宠儿。”
《梅兰芳》剧照
《梅兰芳》剧组有着工作多年的默契,行事严谨、流程规范,每个人负责什么样的方向,都井井有条。刚踏入影视圈的余少群对一切都感到茫然,从导演陈凯歌、演员陈红,到幕后工作人员,都格外照顾新人。
有场夜戏,全剧组为了一个完美的空镜,等待了好几天,一个镜头也没拍。余少群感到不解,询问工作人员原因,对方解释清楚后,安抚余少群稍安勿躁。“大家对我十分善意、爱护,从没有人指责余少群你怎么怎么样,这不清楚、那不知道。”
第一次演电影,余少群便触碰到国内电影配置的天花板,让他以为演戏本该如此纯粹。
当王学圻饰演的十三燕——发掘梅兰芳的伯乐去世,余少群需要拍一场在后台卸妆时哭出来的戏。
那个冬天很冷,冷到冰冻了余少群青涩的表演技巧,他完全没法让自己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时电影拍摄用的还是成本不菲的胶片,拍了五六次,余少群仍然没有找到感觉。
陈凯歌让工作人员继续拍摄,然后走到余少群旁边,提示他:“你学戏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让你难受、受委屈的事,或者你有没有很想念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时隔多年,余少群仍然记得陈凯歌的语气非常温柔,他在提示下回忆起了自己的过世的京剧老师,突然悲从中来,眼泪一滴一滴往下坠落。
片场中,所有工作人员保持安静、导演在耳边提示后默默往后退、自己突然抓住了戏里的情感、只剩胶片机“咕噜咕噜”发出稳定转动的声音,这一切构成了余少群对拍戏最早的认识。
后来拍别的戏,有时一时找不到状态,导演或者摄影指导毫不留情地指责:“这么多人等着呢!不行就休息会儿!”言语之间并非安慰,而是愤怒。让余少群认识到大部分剧组并非像之前拍摄《梅兰芳》电影那样。
在《戏台》拍摄时,余少群感受到和《梅兰芳》剧组相似的氛围。“因为题材相似,所有两位导演对戏班文化、戏曲人都怀着一种尊敬,非常严谨地在拍戏曲内容,没有一丝一毫地糊弄。”
即使进入影视圈多年,因为戏剧演员出身,余少群比起其他科班出身的演员,多了另一层乡愁。
年幼时他曾不自觉地被戏曲吸引一头扎入,年少时辗转几次寻找更好的机会,年轻时进入新的平台尝试摆脱标签,直到现在,发现历经千帆后的汲汲所求,与懵懂无知时的心愿一致。
在43岁的年纪,余少群即将进入生命的第四个轮回,他终于再次回归到生命本真。
《戏台》上映后,余少群发现曾经消失于自己朋友圈的人员重新活跃起来,对他发出邀约。
“我主动地从别人的社交圈里消失,然后这些人真的消失了。《戏台》上映后,这些人又出现了。”
很长一段时间,余少群向内独处的精神需求和向外社交的功利需要不断在发起冲突。
当时,身边的朋友好意劝他:“少群,你要去社交、去见朋友,否则别人怎么会想到你呢?每次约你你都不出去,推脱一两次后,别人也不叫你了。”
朋友的劝说并非毫无道理,余少群也自我开导,不要将社交视为交换,这也是一种情感沟通。即使如此,每次出门社交前,他都用双手虚虚抓住脸前的空气,仿佛扯住了一张面具,再用力往旁边甩掉。
一到社交场合,余少群的心理建设很快不起作用。隐藏客套寒暄的饭局之下,是来者利益交换的真实目的。“虽然我也是揣着功利心出门的,”余少群非常坦诚,“不记得饭局上聊了什么,好像没有一句是可以记得下来的话。”
撑不了半场饭局,余少群就找理由匆匆告别。
现在的余少群对社交有更清晰的看法:“越是到现在这个年纪,我越发发现社交真的没用,与其外求一些东西,还不如把自己做好,做一个最独特的自己,别人也会看到。”
这样的感悟并非空穴来风,出演13年的话剧《风雪夜归人》,让余少群感受到自己专业上的成长。“十几年话剧的演出真的让我长功了。”
余少群在《风雪夜归人》后台的自拍
这部话剧即使每年都演出,票却越售卖越好。“今年刚上票三天,前五场就售罄了。很多朋友赶到北京来看,但真的没有票了。”
余少群喜欢话剧圈的社交,一轮戏结束,大家互相招呼吃饭团聚,因为再见又是下一轮演出。但每次没来得及吃饭,大家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秩序里。
今年的第一轮《风雪夜归人》表演结束后,余少群收到很多戏剧圈内人士的反馈,提到他进步大、对人物的把控变强了。一些话剧相关的合作开始接触余少群,“他们也不是说那个余少群挺好的,叫他出来吃饭喝酒谈谈,而是真的肯定你的人和表演。”
演出结束第二天,余少群解决了工作问题便起身回武汉。话剧舞台本身便是一种社交,合作商更在乎演员的舞台、艺术价值,而非演员的热度。“如果以红不红论,应该没有人来找我了。”
话剧圈交际简单的重要原因是,话剧足够公平。话剧是平面表演,不会因为和演员的亲疏远近决定镜头的布置,而是由观众自行锁定表现优异的演员。
话剧圈的规则公平、简单,让余少群回到自己最初在戏剧学校的状态。
关于过往的戏剧学习经历,余少群表现出近乎透明的赤忱。除了想要做戏剧这件事之外,什么都不曾多想。
“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单纯,没有任何功利,不去预设未来,事情反而能做好。”
提及武汉,余少群评价这个城市有烟火气,所有东西都往外放。武汉人脾气火爆,没有顾忌、没有弯弯绕绕。拿湖类比,“杭州的西湖听起来很娟秀,武汉的东湖就粗犷很多。”
因为从小学戏剧,余少群给人的气质更偏儒雅,但他肯定自己是典型的武汉人性格。最先给出的证据是小时候学戏。
余少群的家人一向喜欢听湖北的楚剧和安徽的黄梅戏。年幼的余少群跟着磁带哼唱戏曲,听两三遍就会跟着唱,他在学前班时已经会哼唱黄梅戏《对戏》里的“郎对花姐对花”。
那个年代,流行中国台湾小虎队、韩国男团H.O.T,余少群觉得“挺酷,长头发这样吊着,但打动不了我”。他莫名着迷于中国戏曲,只能归因于“血脉觉醒”。
即使全家喜欢听戏,但在余少群家人的观念中,唱戏并不入流。余少群为了学戏,开启了一段漫漫的反抗路。
小学时,余少群上戏剧的兴趣班课,来自剧团的演员老师教小朋友拉肩膀、踢腿。总有人夸奖余少群做得好,让他很早埋下一颗做唱戏演员的种子。
但余少群父亲的态度截然不同,他觉得报名戏剧班无异于浪费钱,不如写写毛笔字。
中学毕业后,家人和余少群因为就读高中还是戏曲学校发生冲突。“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们认为唱着玩可以,但男孩还是应该好好读书。”
余少群决绝地表示非戏曲学校不可,并尝试绝食表达自己的态度。“饿了还是会吃。十多岁能决绝到什么地步?还是出于爱我,让家人们松口了。”
因为学戏之路是自己争取而来,余少群就算遇到任何困难也不肯向家里吐露。
余少群进戏校时,已经14岁。比起10岁的最佳年纪,余少群错过了早期的童子功训练,需要花费更多功夫去追平同班同学。
在戏校时,年轻人热衷过“洋节”,一逢过节便成双成对出去约会。余少群同样喜欢节日,因为每到圣诞节、感恩节,排练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戏剧班一共有50多名学生,平时每个学生能享用的排练厅空间只有2、3平方米。只有节日,余少群能独享宽阔的排练厅。热闹的节日、安静的排练厅,但余少群完全不感到孤独,只担心同学回来抢排练室。
将自己练得大汗淋漓,余少群感到惬意。
“人就是很奇怪,正是因为吃了这么多苦,成绩就会比别人高一截,你就更加认可这个方式,更往下钻。”
在戏校,余少群担任了6年班长,每一年都会领到奖学金。那个时候,他使出浑身劲,只想做到最好。
做到最好的出路是什么?余少群并没有答案。当时他单纯景仰着舞台上的老师,希望能成为某某老师一样的人。
后来,余少群面对职业生涯的迁徙、奔波、逃离,命运的推手在背后无声无息推送他往前走。
2002年,从戏校毕业,进入武汉汉剧院后,余少群每个月的工资为800元,另加200元的人才补贴。他的堂兄弟都是学习文化课、正常上学、就业,每个月工资5000多元。
有时候,余少群家人用这件事攻击他:“你唱这么大劲,以后连自己都养不活。”
但余少群没有这个概念,即使薪资微薄,他仍然沉浸在从事喜欢职业的兴奋中。当然,家人嘴硬心软,仍时不时关怀他的生活状况,给予补贴。
汉剧院是余少群经历的第一个大坎,他仍保持在学校的心态:“你能翻5个跟头,我能翻10个,看谁的实力更强”。
然而现实很残酷,“因为你优秀,所以也会让你表演,但也得打击你,你必须站队。”在学校接受的艺术教育,让他对舞台的想象是纯粹的唯美,真实情况是舞台背后有人用武汉话骂他:“你不听话,老子整你。”
当余少群意识到自己必须站队,才能得到庇佑、得以生存后,他心里不断升腾起离开的想法。第三年,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辞职后的某次爬山,余少群站在山顶大喊“老子自由了”,他想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压抑地唱戏。
余少群被浙江越剧团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招入,一个月工资1500元。余少群的房租也是这个价钱,即使如此,他也换了城市、换了剧种。年轻时,总是一腔孤勇。
余少群的想法非常简单:“我大老远来,不可能成为一个跑龙套的,那不是稳定心气。贾宝玉也好,梁山伯也好,这些角色我一定要演好。”
再后来,余少群得到出演《梅兰芳》的机会,他曾想电影上映后继续回到越剧团工作。
越剧团团长以长辈的口味语重心长地教诲他:“少群,其实你有更大的舞台,你要去勇敢的去走,戏曲也好,但是可能会埋没你。”
《梅兰芳》上映时,正是博客最流行的年代。余少群记得自己的博客一夜之间涨粉百万。
第二年,林兆华导演找到余少群,希望他出演《风雪夜归人》的梨园名伶魏莲生。彼时,余少群仍然拒绝了这次机会,当时他想要摆脱戏曲的单一标签,尝试更多可能性。
两三年后,导演重新找到余少群。余少群当时的老板劝说他,少群,虽然你学过戏曲,但你没有出演过话剧,要不要尝试新的演绎方式?
接下这戏之前,余少群在保利看了一场话剧。他习惯性提早入场,看着观众们陆陆续续进场,幻想后台演员、乐队的准备。直到一切结束,演员谢幕,余少群心中的情绪放到最大,一边心酸一边幸福。
看完保利的话剧后,经纪人转头发现余少群哭了满脸。“他问我为什么难受,我说因为想舞台了。”
余少群刚开始出演《风雪夜归人》的话剧时,他影视圈的朋友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余少群,你没戏拍了吗?”他们无法理解余少群的这个选择,耗时长、收益小,在性价比有限的影视圈,并不是好选择。
离开浙江越剧团后,余少群谨记越剧团团长的教诲,一直在接触影视,但兜兜转转才发现,对自己而言:“其实更能够走入人心里的可能还是舞台。”
眨眼间,《风雪夜归人》已出演13年,越演这戏,余少群越发现里面有些台词成了谶语。
魏莲生的朋友来找他时,说魏莲生如今好,当红的名角。身边的工作人员感叹:“虽说是名角,其实也挺命苦。好好的呢,爹娘不在了,也没赶上他最红的时候。”
出演《风雪夜归人》的第三年,余少群父亲检查出癌症,没两年离世。每次听到这句台词,余少群都心里一紧,他曾半开玩笑地询问导演,能否改掉台词。导演劝慰他:“少群,你要学会分开,别太往身上找。”
余少群不赞同:“演员就是应该往身上找,分不开,但是只能自己来释然。”
直到今年,听到这句台词,余少群仍然心里一紧。父亲的离开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也是余少群坚持回到武汉、陪伴母亲的原因。
5年前,39岁的余少群重新搬回了武汉,开启了北京与武汉两地跑的日子。北京与武汉的界线,被余少群划分得很清晰。北京代表工作机会,武汉则是回归生活。
19年前,25岁的余少群为了《梅兰芳》的拍摄,只身前往北京。
余少群的活泼与年少梅兰芳木讷的气质不符,等他到达北京后,剧组有意磨砺他的气质,所有人都不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其他朋友。导演叮嘱他不能说家乡话,并且少和家人通话。
他的时间被安排得很满,上午去李玉芙老师家学京剧,下午去中央戏剧学院向常莉老师学习表演,晚上回家看电影和纪录片,这是导演布置的任务。为了达到青年梅兰芳清瘦的体型,余少群还得将每顿餐食记录下来发给陈红。
后来他“学坏”,每顿都写只吃了一个馒头。
余少群没有人可以说话,每天背着自己的包在陌生的北方城市穿梭。他记得每个离开中戏的下午,天都是灰蒙蒙的,自己低着头走在狭窄的胡同里,满脑子都是“快赶不上某路车”。
跨年那天,余少群照常上表演课,经过东棉花胡同时,到处都在放烟火,成群结队的小孩们追着行人炸炮。他只觉得熟悉的路越走越烦躁,孤独折磨得他快坚持不下去。
快开机前,剧组围在一起聊天,讨论着置景的工作。余少群坐在旁边插不上嘴,安静地听他们安排。陈凯歌突然拍了一下孙红雷说:“少群,这有了。”
余少群还稀里糊涂,不清楚导演说的是什么。后知后觉才明白,导演说的是状态。
如今,返回武汉定居后,北京与武汉的奔波成为余少群的常态。《戏台》的拍摄地同样在北京,那个深冬,余少群从武汉赶往北京拍戏。
出发前一晚,武汉还未下雪,第二早上7点起床一看,雪花扑簌扑簌往下飘落,雪的厚度足以没入小腿肚。网约车打电话通知没法前往,余少群只能戴着围脖、帽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拎着箱子去搭乘小区门口的公交车。
从公交车转地铁,从地铁里出来后,余少群贴身的衣物被汗水浸湿。然而原本早上9点的飞机,延误了12个小时。
好事多磨。余少群为这次出发定下了基调。正如这多年辗转多地的人生一样,终于在出发与停息之间找到平衡。
如果能够穿越回任何一个时代,仅考虑戏曲角度,余少群毫不犹豫选择了戏曲的黄金时代——民国时期。那时,中国国情糟糕,戏曲反而昌盛繁荣。
因为百姓生活凄苦,戏曲承担了希望,承担了百姓希望盖世英雄救世的期待。
“现在寄托太多了,有钱可以到处玩,没钱可以玩手机,几个小时的寄托就有了。”
余少群说罢,反驳了浅层的寄托,无论是唐诗宋词、或者戏曲,人们总应该去找寻传统文化的美好,用本真的美好愉悦自己。“我想做的是尽可能让大家能感受到戏曲的一点好。”
当被问到什么时候达成阶段性成果时,余少群连说了三遍“越快越好”。演员的四十年代,是“最美好的、表现力最强的时间”。
40岁之前,余少群希望自己能什么都试一下,现在摸清自己的材料和认知后,更愿意将经历精准投放在某个方向,让事情能够出彩、立得住。
关于未来的打算,余少群说自己很贪心,既希望像陈佩斯一样一直做话剧、磨剧本,又发自内心想成为梅兰芳那样的人,让京剧、梅派通过自己这个载体呈现出来。
他还未想好,但在寻求一种两者兼得的可能。
余少群对当下的部分影视剧与短剧的处理不满,“动不动就是小三、霸总,把人的价值观变得很扭曲”,他喜欢的艺术作品是,看完后心里一震,好像在某刻与自己的命运共振。
余少群觉得戏曲的底色仍然有关人性:“在那个大的时代背景下,艺人面对更多诱惑,又不由自主想挣脱命运,其实永远挣脱不了,永远在控制之下。”
5、6年前,余少群曾想制作《牡丹亭》舞台,即使每个人的人生并不那么戏剧,但年轻人应当相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状态。
“去相信能够有的人,让你心灵震颤的那一瞬间的美好。如果突然跳过这个阶段,枉费年轻一次,什么都不相信,也挺可悲的。”
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再相信爱情,余少群认为或许和时代的教育有关。现在的社会将现实赤裸裸横亘在年轻人面前,算计、伤害、利益交换。
“他们没有被伤到,但是被吓到了。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有太多经历。”
余少群希望通过戏剧的美育为大家提供另一种生命范本。“如果他是聪明的人,他一反观自己,就会觉得为什么这么度过自己的一生?为什么不去追求美好状态?为什么不把功利的东西放一边?”
面对《新浪蜂鸟》“一个人带着诗意的一面坐在那儿,又要回归烦闷的现实,会不会让有些人难以接受?”的提问,余少群回答:
“不会。佛教讲人生来就苦,如果如此,更应该有甜,更应该有一个高于现实的情怀在那里。
那个东西可能来自于文学,可能来自于戏剧,可能来自于自己的内心的灵感。没有那样的东西,你没办法走下去的。我越来越觉得做这件事情还是有意义的,通过舞台,通过戏剧能够让走进剧场的人,感受到爱情和生命的美好。
哪怕今天我刚被领导骂,刚跟女朋友分手,但是看完之后,我依然相信就在这种不如意的生活里,还有些美好,不是也给了一些慰藉吗?”
纵使外界如何变幻,余少群始终保留着纯粹的戏剧浪漫。
就像20年前的杭州中秋,余少群吃完饭在西湖边散步。圆月高悬在夜空中,湖面上停泊着许多小舟。
他临时起意,乘着一只小船到湖心岛。已经到了深夜,小岛上几乎没光亮和行人,他伫立在一块石头前,学古人捏了一撮土,许了心愿,祭拜月亮。
月亮的投影照得眼前一汪湖水亮晶晶的,看得余少群心神荡漾。
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心愿,只觉得在那样的场景下,不能辜负那样的景色。
这或许也是他向往的归处。只有在理想与现实的困境里纠结过的人,才看得到湖中的月亮,看到一方干净,总也不能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