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舞者 —— 八大山人(九)把酒话前尘,四十余年成一梦
发布时间:2025-09-26 00:26:53 浏览量:1
题画诗书法释文:
己巳十一月望日,友翁沈先生自豫将归。约八大山人浮白于洛阳,再浮白于汉阳王家。曰:“麟今年六十有八也。望七可预为寿。”三友,岁寒梅竹松也。黄竹八大山人至日相见,辛金从革,大官之厨,大火西流而为之画,律题其端,以为之贺,曰预贺。
由来吴楚星同夤,予日扬州可放梅。
萼自文昌随北斗,屏安驸马列三台。
论功彩画競麟跃,百两黄金鼎鼐开。
真个驴乡仙鹤在,成仙跨鹤尽徘徊。
八大山人顿书。钤印:八大山人、何园、驴屋屋、在芙
一、相遇:青云谱下的乱世相逢,僧道烟火里的精神契合
1689 年八大山人绘《岁寒三友图》时,已逾花甲(时年约 63 岁)。此时他早已褪去王孙的皇族身份,从寺庙的青灯古佛,到青云谱的道袍草履,半生都在躲避世事,却在南昌的青云谱,与沈麟撞破了乱世里的知己缘。
沈麟(字友圣)的到来,本是南昌城的一段寻常客旅 —— 这位华亭(今上海松江,明清江南文化重镇)游子,约在 1685 年抵昌,因慕青云谱的清幽,常来观中流连。彼时的青云谱,虽非八大山人正式驻观之地,却是他晚年少有的 “精神锚点”:观里的松竹、案上的笔墨,曾陪他熬过无数个念及朱邸旧梦的寒夜。沈麟的频繁到访,恰是在这方 “避世之所”,与八大山人有了交集。
史料未载二人初遇的具体场景,但从 1687 年便结为挚友的速度来看,定是精神上的 “一见如故”。八大山人晚年性情孤冷,笔下禽鸟多翻白眼,少与俗人往来;而沈麟能入他眼,想来是懂他笔墨里的 “孤”—— 懂他画中秃山枯水,不是技法所致,是家国破碎后的心境;懂他题诗里的 “冷”,不是故作清高,是历经追杀、削发为僧后的苍凉。青云谱的晨钟暮鼓里,两人或共赏观中松竹,或围坐案头论诗,僧与俗的身份差异,在对诗文、书画的共鸣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二、相知:诗文唱和的佐证,牡丹题诗里的知己意
1688 年春的一首七律,成了两人情谊最鲜活的注脚。彼时八大山人作《看花不值,同沈友圣先生道牡丹少陵集中所无,咄咄怪事,用沈韵就正文翁大方和之》,诗题里的 “同沈友圣先生”“用沈韵”,道尽了两人 “你唱我和” 的亲密:他们同赴花事却 “看花不值”,闲论杜甫诗中竟无牡丹,觉是 “咄咄怪事”,便依沈麟的诗韵,和诗一首。
这样的闲情,在八大山人晚年的生活里极为罕见。他晚年的诗,多是 “墨点无多泪点多” 的悲戚,少有这般与友人调侃诗坛掌故的轻快。唯有面对沈麟,他才肯卸下几分孤冷 —— 不必担心对方不懂 “少陵无牡丹” 的雅趣,不必忌讳提及 “朱耷” 旧年赏牡丹的记忆。这首七律虽未传世全诗,却可想见:南昌的春日里,两个历经世事的人,站在空无牡丹的花径旁,一句 “咄咄怪事” 里,藏着乱世中难得的松弛,更藏着 “有人懂我” 的暖意。
这份 “懂”,也为后来《岁寒三友图》的诞生埋下伏笔。八大山人一生作画,题跋多寥寥数语,超过百字已属罕见;而赠沈麟的这幅画,竟以 194 字行草题跋长篇,且用典密集—— 若非对挚友,他不必如此费心:怕寻常笔墨道不尽离别意,便借星象喻情谊,借 “岁寒三友” 表坚贞,连题跋的字迹,都比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绵密,像是怕漏了任何一句想对友人说的话。
三、相别:1689 年的归乡路,岁寒三友里的离别赠言
1689 年的离别,是沈麟的 “归乡”,却是八大山人的 “再失知己”。史料明确记载,沈麟此年离昌返华亭 —— 江南的故乡虽好,却隔着千山万水,在交通不便的明清,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八大山人选择以《岁寒三友图》为赠,不是随意之举,是把乱世里的情谊,全揉进了松、竹、梅的笔墨里。
画中的松,是青云谱观外那株陪他熬过寒夜的老松,枝桠倔强,不向风雪低头;竹,是他案头常画的瘦竹,空心有节,藏着 “不降其志” 的傲气;梅,是他诗里 “扬州可放梅” 的孤梅,萼瓣单薄,却带着耐寒的韧。这 “岁寒三友”,哪里是画自然景物?是他对沈麟说:“此去江南路远,风雪难料,但你我情谊,如松竹梅般,经得住岁寒,耐得住离别。”
题跋里的 “麟今年六十有八也。望七可预为寿”,更藏着细腻的牵挂。沈麟此年六十八岁,归乡后便要迎来七十大寿,八大山人提前以画为贺,是怕归乡路远,赶不上寿辰;而 “三友,岁寒梅竹松也” 的注解,更是直白的情谊告白 —— 他把自己、沈麟,或许还有那位 “文翁大方”,比作岁寒三友,哪怕此后天各一方,也盼这份情谊能抵得住时光的消磨。
只是八大山人笔底的 “苍凉”,终究藏不住。题跋的行草虽绵密,却偶有笔锋顿滞之处,像是写到 “自豫将归”时,想起了自己 “何处家” 的漂泊;画中松竹梅虽劲挺,却无繁花相伴,只剩孤枝独立,恰如他送别沈麟后,又要回到 “晨钟敲破雾时,捡松针煮水” 的孤寂 —— 这位一生都在失去的皇族遗民,连一份知己情,都要被乱世的离别拆散,只剩一幅《岁寒三友图》,在宣纸上定格那段青云谱下的温暖时光。
四、余论:题跋里的 “不舍”,藏着八大山人的晚年心境
《岁寒三友图》194 字题跋的 “罕见”,本质是八大山人晚年 “孤冷” 里的 “例外”。他一生画过无数松竹梅,却唯有这幅,把 “人” 的情谊嵌得最深;他一生题过无数诗,却唯有这幅,把离别后的牵挂写得最细。那些难辨的用典,不是故作高深,是怕直白的 “不舍” 太露骨 —— 这位习惯用笔墨藏情绪的老人,终究在挚友归乡时,把半生的苍凉与温暖,都封进了这幅画里。
沈麟归乡后,八大山人再无与之相关的诗文传世。
或许此后每个岁寒时节,他看到案头的松竹梅,都会想起 1687-1689 年的南昌,想起青云谱下那个陪他论诗、看画的沈友圣 —— 就像他画里的鹌鹑总无巢,他的知己,也终究成了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的回忆。
夜籁风回忆旧容,挥袂翩然影逝空。
宿契牵萦逢此世,暂同明月与清风。
廿载尘梦付秋蓬,人生翻似雁行匆。
黄粱醒后杯盛土,往事都归烟霭中。
曾是痴狂追晓日,今来对酒叹征蓬。
英雄淘尽江声里,岁月飞驰指顾穷。
幸有知音逢逆旅,对月狂歌舞碧穹。
莫问人间荣枯事,且舒襟抱任西东。
酒醒惟觉霜华重,笑把前尘付淡浓。
万绪千端皆过眼,一腔清旷寄孤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