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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晋的故事

发布时间:2025-10-23 17:32:21  浏览量:1

谢晋的故事

唐 宁

“为什么不去延安去四川?”

谢晋曾说,母亲是他的艺术启蒙老师。母亲是余姚大户人家的小姐,嫁到上虞后也是衣食无忧。谢晋自小便是母亲的小尾巴,一出不漏地看社戏。8岁时,父亲工作变动安家上海,谢晋又跟着母亲,走进电影院,看过无数美国电影和国产片,成了超级影迷。但好景不长,日本侵华者打到了上海。“‘8·13’的炮声,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到炮声,至今还在我耳边萦回。我随父亲开始了逃难生涯,换了不知多少个学校,才完成了中学学业。在重庆时,日本飞机天天来轰炸,几位好友上午还和我在一起,下午就被日本炸弹炸死了……”

1941年夏,18岁的谢晋不顾父亲的反对,离开被日本侵略者占领的上海,奔向千里之外的四川,报考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他绕道香港,再经广东、广西、贵阳。一路所见,可谓满目疮痍。当进入国民党士兵站岗的国统区的“边境”,看到青天白日旗时,谢晋激动地流下了眼泪,长期压抑的郁闷情绪得到了释放。

后来在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时,他把那份经历和心情写入了自传。这份自传跟了他一辈子,那些话让他吃了很多苦。“文革”中“造反派”反复拷问他:“为什么看见青天白日旗会流眼泪?为什么读大学不去革命根据地延安,要跑到四川?”他们的逻辑是:四川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方,延安才是革命圣地,你不去延安去四川,思想意识就是反动的。这种逻辑无限制发展的结果,是以讹传讹,称谢晋参加了国民党的“三青团”。为此,他被纠缠在“历史问题”中,很多年难以解脱。在填写履历表时,“造反派”曾经指着大学那一栏,叫他填上“伪剧专”。倔强的谢晋坚决不从,反诘:“如果那时读清华大学,是不是该写伪清华?”造反派语塞,但批斗却未停下。因为写了真话而挨斗,这样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

当“文革”结束,时间洗去人们眼中的尘沙,历史才恢复它本来的面目。1984年,谢晋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申请报告早在50年代已经上交,以他一贯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这件事解决得似乎晚了一点。当他终于成为中国共产党一员时,上海市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仔细审阅了他的材料和自传,十分感叹地说:“你写了真话。”

谢晋在四川江安县城通过了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话剧科的入学考试,成为五年学制的话剧科招收的第二届学生。话剧科主任是留法博士焦菊隐,是他把《哈姆雷特》首次搬上了中国舞台。同学榜上有凌官如、刘厚生、沈扬、张雁、石羽、吕恩、蔡骧、任德耀、崔小萍……他们日后都成了话剧事业的顶梁柱。只有凌子风和谢晋当上电影导演,成了话剧的“逃兵”。

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创办人余上沅先生留美归来,历尽艰辛,于1935年在南京创建了中国第一家培养戏剧人才的高等学府。抗战爆发后学校迁往长沙、重庆,1939年又迁往江安。当时白杨、赵丹、魏鹤龄、舒绣文、陶金、王为一、张瑞芳、章曼苹、顾而已等都聚集重庆,常有阵容豪华的舞台演出,观众趋之若骛。曹禺编剧的《北京人》《家》、吴祖光的剧作《正气歌》《风雪夜归人》,都在山城盛演不衰。剧专师生与重庆舞台联动,共同成就了中国话剧史上的华美篇章。

1988年10月,江安举行“国立剧专迁来江安50周年”庆典,谢晋因拍片未能前往,特意写信遥致问候。次年,他带着尚未公映的影片《最后的贵族》来到江安,让第二故乡”人民先睹为快,他瞻仰了落成不久的剧专旧址陈列馆,感怀江安人民“留给他人生最难忘的美好回忆”。2002年,谢晋携夫人与儿子再回江安,向陈列馆捐赠了1万元现金,还赠送了记录他50年从艺生涯的画册《足迹》和《我对电影艺术的追求》,题词写道:“铭记剧专母校哺育恩,难忘江安乡亲鱼水情。”

校长穿上长衫迎接洪深

谢晋在国立剧专承接到丰厚扎实的教育。余上沅校长亲自讲授戏剧导演课,洪深、陈治策、吴仞之、曹禺、黄佐临、焦菊隐、马彦祥、吴祖光、应尚能、陈鲤庭等多位名家,给学生们教授艺术理论、名剧欣赏、剧本创作等课程。不少活跃于重庆舞台的艺术家常来剧专会友,捎带一个讲座。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这样一大批来自各地、性格学养和出身都不同的文化人,从未排演过一出反共戏。他们灌输给学生的是纯正的艺术营养。

洪深先生在谢晋从艺路上给予了很多教导,以后他还担当了谢晋与徐大雯的征婚人。洪深清华大学毕业后去哈佛留学,师从世界戏剧理论大师贝克先生。回国后他致力于推动中国影剧艺术的发展。他编导了英国名剧《少奶奶的扇子》,将导演制度带入到我国舞台,还改变了文明戏演出中男扮女装的状况,让女演员走上舞台,创建出完整的舞台演出样式,他将这种演出形式定名为“话剧”。

洪深先生编写出中国第一个完整的电影剧本《申屠氏》,为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撰写剧本,与张石川一起编导拍摄了《爱情与黄金》《卫女士的职业》及《少奶奶的扇子》等影片。中国最早的电影辞典《电影术语词典》,也出自洪深之手。1930年,为抵制大光明影院放映侮辱华人的美国电影《不怕死》,洪深在影院抗议被捕,但他仍然坚持斗争,最终迫使影片在全世界停映。

为欢迎洪深大教授来国立剧专讲学,余校长穿上长衫,亲自去码头迎接。这一幕给谢晋留下难忘的印象。洪先生的课是为二、三年级学生安排的。每逢他讲课,其他一些国文课的老师就有点惨,一年级学生纷纷坐进洪深的教室,谢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洪先生讲课深入浅出,从不故作深奥,让学生们听得兴趣盎然。谢晋清晰地记得,当年洪先生讲过的一堂课,他说到有一出戏在西方上演时,把一只澡盆搬到台上,里面还真放了水,演员居然坐进去,一边洗澡一边演戏,把观众看呆了。

洪深先生平日不上课时就闭门看书,还在门上贴纸条,“不准到我房间来聊天”。在排戏中,他对演员要求非常严格。一次,有个演员虽然只有几句台词,排戏时还老忘词。洪先生发火了,当场喝住那个演员,让他把台词反复诵念一百遍,并且对做剧务的谢晋说:“你帮他画正字计数。”排练厅里,谁都不敢吱声。谢晋认真地听着,一边计数,乖乖地写满了20个正字,交予洪先生,排演才得以继续。

曹禺是经张骏祥先生推荐,由余校长亲自发去许多书信和电报才请到剧专的,他先到南京出任学校教务主任。这位20岁出头的教务主任,以剧本《雷雨》《日出》和《原野》,在剧坛掀起了强烈风暴。

曹禺个头不高,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但大家都尊敬地称他为“万先生”。万先生常穿一件中式长袍,戴一副金丝眼镜,讲课生动活泼。他教授剧本选读课时,常常一边朗诵剧本,一边即席表演,乃至完全进入角色,就像在舞台上演出一样。万先生优美动听的音色,抑扬顿挫的语调,加上丰富的表情,把学生带入浓郁紧张的戏剧情境中,每回听他的课都是绝妙的艺术享受。他还布置每个学生都写阅读报告,分析主题、人物,戏剧结构和冲突,以提高鉴赏力。

万先生在舞台演出和导演艺术上也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他曾在《玩偶之家》中扮演女主角娜拉,在《雷雨》中演周朴园。他将性格迥异、造型不同的人物,都演得栩栩如生。为指导学生排戏,他还亲自翻译了法国二幕剧《迷眼的沙子》,将它改编为独幕剧。谢晋曾经感慨地说过,像曹禺先生这样集编剧、导演、演员三位一体的教师,今天已经见不到了。

认真听课之余,谢晋反复研读老师的剧作。曹禺剧本都写得很长,文学性特强。他对戏剧场景和人物动作的描绘非常独特,从人物形体到眼神都十分精细,给导演和演员做了不少提示,亦提供了想象的空间。这种剧作方式在其他剧本中并不多见。为此,学生时代的谢晋,对曹禺剧作中描写人物动作的词汇做了很多札记。

辍学跟大师上舞台

大师的魅力真是摄人心魄。1943年底,谢晋主动辍学,追随马彦祥、洪深、焦菊隐去重庆中国青年剧社工作,社长是张骏祥、马彦祥。那时的学生不像今天这般看重文凭学位,他们更在乎能否学到感兴趣的知识。事实上,跟随大师舞台实践的5年,让谢晋终身受益。

焦菊隐先生排戏时,发现谢晋在后台谈笑,焦先生立即大声喝住,并让他罚站。学贯中西的师长,训导学生的方法却十分传统,就差没有拿尺子打手板。他们认真严肃的态度,使谢晋感受艺术神圣不容亵渎。

重庆中国青年剧社演出不断,《少年游》《槿花之歌》《黄花岗》《鸡鸣早看天》《郁雷》……一出接着一出。年轻的谢晋一会儿当剧务,一会儿做场记,有机会也粉墨登场。他亲历了洪深先生处理剧本和排戏中的气派,跟吴祖光先生学习神奇的舞台调度。每晚演出,谢晋都向演职员报时,大声吆喝:“还有十分钟开演!”

马彦祥看在眼里,对洪深说:“这小家伙场记做得真好。”

当时,陶金、舒绣文这些大演员纵横舞台、光彩照人,他们的演出充满灵感和火花,每场戏对人物的处理都有变化,谢晋在侧幕条看演出,细心体会其微妙变化。舞台上跌打滚爬5年,使他全方位熟悉了导演创作的流程,也确定了向导演专业发展的志向。当这段日子因抗战胜利,大师们返回各自生活的城市而告一段落时,谢晋也重回国立剧专的课堂继续学业,他选择了导演专业,余上沅校长亲自担任了他的导师。

黄佐临先生是谢晋的又一位重要导师。中学时代,谢晋就在上海的夜校影剧训练班听过黄先生的课。抗战时期,黄佐临和丹尼(金韵芝)夫妇来到江安剧专,被师生们称作“黄金时代”。佐临先生充满幽默感的讲课,也令谢晋痴迷。黄先生说他不喜欢去教人怎么演戏,有本事的导演应该把演员内在的感觉发掘出来。他说笑,有个瘸腿导演喜欢教演员怎么去演戏,还特别爱做示范动作,让演员学他的样子,一遍做不对再做一遍,直到所有的演员都像他那样一瘸一瘸。同学们听得大笑,黄先生的幽默笑话,让谢晋晚年说来还忍俊不禁。

毕业前夕,谢晋收到黄佐临先生的信,邀他到其创办的上海文华电影公司工作,谢晋激动万分。在当时,学戏剧的学生毕业能进校友剧团演戏已是不错的工作,黄先生亲自向一名学生发出邀请,在同学中引起极大的震动。这是谢晋从艺道路的重要转折,他由戏剧舞台走向了水银灯下。这封亲笔信一直被谢晋珍藏。然而,在扫荡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中,无数次抄家之后,这封信与很多资料一起被卷走,一去不复还。

谢晋到上海从影后,仍不断跟师学艺。佐临先生在文华公司拍的《表》中,运用了大量非职业演员,在街上偷拍等新的拍摄手法,被西欧、日本电影史学家列为战后“新现实主义”影片中早于意大利的一部影片,也让谢晋深受启发。1958年,佐临先生拍摄滑稽戏《三毛学生意》,谢晋去现场观摩。因为同期录音,为避免笑出声来,黄先生叫过“开始”后马上跑开,跑不开的摄影师把舌头都咬破了。拍摄《大李、小李和老李》时,谢晋也请来滑稽演员文彬彬、范哈哈、刘侠声,与电影演员一起拍戏,获得了极好的喜剧效果。

尽管日后谢晋也出息成了电影界的人物,但他对恩师始终心怀敬畏。遇上“南黄北焦”二位在场,他立刻回到当年剧专时求学的情景,乖乖地站一边去。

谢晋与佐临先生的女儿黄蜀芹的师生缘,延续了上代人的友情。黄蜀芹从电影学院毕业一进上影厂,就被“文革”消耗。1979年谢晋请她担任《啊!摇篮》副导演,为了一场群戏中的军装纽扣太新,黄蜀芹和600名战士拆下扣子,或放在石上磨或放在火上烤,直到颗颗变得灰白、裂口,再缝到制服上,黄蜀芹说这是她学导演的第一课。后来黄蜀芹以《人·鬼·情》和《围城》等优秀作品,成为第四代导演中的佼佼者。

听艾思奇讲马列主义

电影摄影棚向谢晋展现了一个艺术新天地。水银灯下拍摄时,话剧舞台上那些揪人心魄的悬念与紧张感,以及一气呵成的表演都消失了。表演被切成零碎的片段,甚至只是一个脸部表情,一个局部的动作,却因“蒙太奇”的魔力,在银幕上连接成扣人心弦的故事。刚开始谢晋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早在少年时代他已被母亲带教为超级影迷,如今走出学校就进了摄影棚,真是令他欢欣鼓舞。

初涉影坛,谢晋跟师吴仞之和张石川两位导演。吴仞之先生是儒雅之士,待人处事十分耐心,谢晋作为助手跟随工作,受益匪浅。谢晋当助理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哑妻》,是吴先生从法国同名舞台剧移植改编过来的。

张石川是中国电影史上的风云人物,导演了中国电影的开山之作《难夫难妻》,创办了明星影片公司。张石川一生拍摄制作了200多部电影,捧红了无数明星。他的电影讲究故事性,情节脉络清晰,这些特点在初涉影坛的谢晋心上留下了烙印。在跟张石川学艺的日子里,谢晋一年中拍了三部电影。在洪深编剧的《几番风雨》、田汉编剧、张石川策划的《梨园英烈》(又名《二百五小传》)中,谢晋担任了副导演。解放前,他参与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影迷传》。

谢晋每天都按导演要求,跟着剧本和拍摄进程,准备好拍戏用的道具。他认认真真在水银灯下打板,做场记,跟导演学剪辑,仔细琢磨摄影棚与舞台空间不尽相同的艺术语言和表现方式。老师们很喜爱这个受过5年科班训练的青年,常叫他给演员说戏,有些场景便交由他执行导演。

黄佐临先生的新现实主义电影理念和探索实践,给予谢晋很多影响与渗透。1947年,黄先生在给文华电影公司的制片方案中就写道:“一个文艺工作者必须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运用他的敏锐感觉来反映大众生活的要求……朴素、自然、明朗、健全、有血有肉,带泥土气息的才是真正的文艺作品。”在拍摄电影《表》时,黄佐临起用大量非职业演员,并采用在街上偷拍等新手法,被西欧、日本一些电影史学家列为战后出现的“新现实主义”影片系列中早于意大利的一部影片,谢晋被这种新鲜的手法吸引。多年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罗马十一点》在中国放映,谢晋看了7遍,做了长达35000多字的学习札记,从不同角度进行详细分析。他为影片中12个求职妇女形象列了一张表格,将她们的姓名、身份、年龄、容貌、身材、眼神、说话动作、气质特征仔细进行对比。还就演员选择、服装、道具、音乐、音响等方面一一加以评说、总结。这些研究,为谢晋电影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在繁忙的拍摄中迎来了新中国。1950年,在洪深和田汉的介绍下,谢晋进入华北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当时校长为刘澜涛,副校长是杨献珍。谢晋与同学们一起学哲学,怀着崇敬的心情听艾思奇讲马列主义。艾思奇20多岁时已是中国哲学界的耀眼明星,是把哲学大众化的第一人。很多年轻人捧着他撰写的《大众哲学》,追随他去了延安。艾思奇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在青年谢晋的世界观中植入了重要一课。

为期8个月的学习结业后,谢晋回到上海,被分配到由多家私营电影公司联合组成的长江影业公司。由于他性格活跃,为人热情,又喜爱体育运动,被推选为工会主席和文教委员,在工作中广泛接触电影厂的新老职工,也为以后当导演打下了良好的人缘基础。

长江影业公司厂长瞿白音和徐桑楚,识才爱才,十分欣赏年轻热情的谢晋,让他给职工上课,把他在革命大学读的哲学知识传授给更多人。谢晋找出课堂笔记,把老师教授的马列主义课程重温、咀嚼、消化,充分准备之后,信心十足地走上了讲台。面对来自不同生活文化和知识背景的电影人,还有许多比自己年长的导演和明星,他毫不怯场,侃侃而谈,还结合电影界现状和职工情况,将自己掌握的哲学原理加以发挥,这些经历锻炼了他的口才。也因此加深了徐桑楚对他的了解与赏识。在以后几十年风雨岁月中,这位有眼光的电影事业家,一直全力支持、保护谢晋,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从影之路“风波不断”

1951年对于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像晴天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砸在了文艺工作者和知识分子的头上。上海昆仑影业公司出品、由孙瑜导演、赵丹主演的这部电影,描写清末义士武训,为让穷孩子上学,卖艺行乞、筹办义学的故事。影片公映后,先是获得包括周恩来总理在内的国家领导人的好评,几个月后,毛泽东亲自写下人民日报社论《应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批评影片“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是一种“丑恶的行为”,一场颇具声势的思想政治运动拉开了帷幕。

刚刚踏上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之路的文化人和艺术家,对这场来势凶猛的批判,并无多少心理准备,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政治斗争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它的严重性。谢晋清楚地记得,就在《武训传》开始受批判时,在一次有不少人参加的活动中,有个自我介绍环节,心直口快的赵丹站起身来,带着傲骨,一字一顿地介绍自己:“武训的扮演者,赵丹。”

赵丹在跟谁顶牛?年轻的谢晋很惶惑,他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赵丹早在30年代已是影剧双栖明星,他为人豪放洒脱,心直口快,谢晋对他满怀敬佩之心。进入电影厂成为同事之后,看到赵丹喜欢听书,谢晋琢磨其中一定有道理,也跟着去听。果然他也深受感染,就此迷上了评弹艺术,从中获得很多养料。

不久,《武训传》的创作人员开始被责令写检查,他们不明白,为何辛辛苦苦做出的电影会是反动的。《武训传》事件过去两年后,电影生产才缓过一口气,谢晋开始担任副导演,拍摄了《妇女代表》和《鸡毛信》。1954年,刚过而立之年的谢晋被提升成为可以领军拍片的导演,与他同时获得提升的郭维和林农都是在解放区从事文艺工作的“老革命”。独立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是戏曲片《蓝桥会》,他在影片中充分展示了淮剧艺术的韵律与美感。接着他又与林农联合导演了故事片《一场风波》。电影界老领导、评论家陈荒煤曾撰文,以“风波不断”来概括谢晋的从影之路。

与此同时,赵丹仍为不能走进摄影棚而苦恼。《武训传》受批评后的4年中,赵丹没有拍过一部电影。这对于时年36岁、处于创作黄金期的艺术家来说,精神的折磨与损害是难以估量的。几年后赵丹才重新走进摄影棚,留下了《李时珍》《林则徐》《聂耳》等传世之作。但这个创作高峰又被“文革”风暴彻底粉碎。30年代曾与赵丹同台演出的“蓝苹”成了“文革旗手”江青,与“蓝苹”有过交往的上海电影人郑君里、赵丹、顾而已、白杨、上官云珠等,都遭到极其残酷的迫害。赵丹被关进牢房受折磨长达5年,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被消耗殆尽。

“四人帮”倒台后,赵丹很想复出拍片,他多次对谢晋说,想在电影中塑造他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可即使有电影厂请他扮演周总理,已经做了造型,可最后依然不让他演。他还想与谢晋合作,演大诗人李白。有次赵丹请谢晋到他家吃饭,做了炸猪排。那天,他们喝酒、谈天,赵丹对饰演李白还满怀向往,与谢晋探讨这部电影该怎么怎么做,他说拍这样的戏至少得有一年两年的准备时间。他说,曾经请求周总理给他发一张“免斗牌”,不要再随意揪辫子批判他,让他心情舒畅一些,而他此生的愿望,只是多演几部好电影……

这之后不久,赵丹就患上胰腺癌,与世长辞了。

未能与赵丹合作,给谢晋留下了遗憾。每次提到赵丹、石挥、郑君里等影坛大家的经历,谢晋总是感慨万千:“如果我们的文艺作品对于‘文革’十年浩劫,也是讳莫如深,不反映不涉及,对我们民族的大灾大难不能正视,不去总结和接受教训,而是有意回避,这是自欺欺人。今天的年轻人对那个时期的历史了解几乎是空白一片,很多当时的事情在他们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以后的导演如果想拍这类题材的电影,也只好像拍历史剧一样去‘考古’,或者不负责任地去‘戏说’,终将酿成另一场悲剧。”

“五花社”落下话柄

“五花社”创作小组的夭折,使谢晋近距离地感触到了危险。

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为重振创作信心,上影一些艺术家提出自由结合、自选剧本、自负盈亏和以导演为中心的设想,成立了创作“合作社”。出现了应云卫、吴永刚为首的“五老社”,沈浮为首的“沈记社”和陈鲤庭为首的“五花社”,顾而已为主的“顾记社”等创作集体。

谢晋加入了陈鲤庭、石挥、白沉等少壮派导演组成的“五花社”。五个导演经常聚在陈鲤庭家中喝茶,聊创作,气氛宽松。石挥导演的《雾海夜航》就是那个环境下,讨论的结果。

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下,号召文化界人士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毛泽东亲自主持了一个有数百人参加的文艺界大会,石挥、吴永刚、吴茵上台发言,真诚坦率地对党提意见。不久,三位电影艺术家全被打成了“极右分子”。“五花社”成员白沉也被定为右派,创作集体的形式也被认为是“导演中心论”又受批评,“五花社”也就此夭折。

个性鲜明的艺术家石挥很难接受如此翻天覆地的骤变。他自幼家境贫困,打工学徒做杂活,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后来演艺为生,《大雷雨》《家》《秋海棠》《雷雨》等剧目使他成为“话剧皇帝”。1941年他步入电影界,主演了《乱世风光》等十多部电影,1950年自导自演的《我这一辈子》是他最为成功的作品,至今在中国电影画廊中占有难以替代的席位。

谢晋与石挥在1952年拍摄《鸡毛信》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鸡毛信》是一部构思巧妙的儿童电影,由张骏祥编剧,石挥导演,谢晋担任副导演,两人合作得非常愉快。影片大部分外景在北方拍摄,当拍到一部分夏秋季节的戏时,北京已下起了大雪。他们一起把30多头绵羊从北京拉到了湖南衡阳拍摄现场。《鸡毛信》还去埃及、美国等地放映,在爱丁堡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优胜影片奖”。

如今石挥被打成“极右分子”,刚刚完成的《雾海夜航》也成了“毒草”。创作权利被彻底剥夺,石挥看不到前途,就不打算屈辱地活下去了。他取出存在银行的积蓄寄给母亲,给自己买了一张四等舱船票。当船开到吴淞口时,他纵身跃入了长江波涛。几天后,遗体被冲上南汇海滩。一个渔民扒下尸体腕上的手表,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草草掩埋。

公安局将石挥的神秘失踪立为大案,在全国范围追查。海关出境口都发了通缉照片,所有认识石挥的人都遭到反复盘问。

结果还是一年多以后,那个渔民把石挥的手表拿出去寄卖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是当时比较少见的高级表,设有卡秒表的装置,可用来计算镜头拍摄的时间。渔民带公安人员找到了掩埋尸体的海滩。公安局采用当时最先进的脱模法,恢复了尸体的原型,让熟悉石挥友人去辨认,牙医认出了他补牙的痕迹。还有他小腿骨上的枪伤,是拍《鸡毛信》时,被一堵墙上反弹过来的重机枪子弹击中的。“极右分子”石挥“畏罪自杀”的案件这才了结。

至于平反,已是20年之后的事情。

亲眼目睹朋友和同事的遭遇,使谢晋深受刺激。虽然他当时的声名还轮不上作为打击的目标,但参加“五花社”的经历也为他落下话柄,与陪都国立剧专的“历史问题”缠在一起,使他在“文革”中难逃一劫。

上世纪90年代,谢晋组织了八位上海作家一起创作电视连续剧《大上海屋檐下》,以一幢洋房中八户住家的命运变迁描写50年历史风云。在讨论剧本和人物命运走向时,谢晋多次说起石挥的悲剧,他反复念叨的这种感受后来被融入了剧中。许多明星主动要求参加了这部12集电视剧的演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该剧在审查中受到阻碍,至今还封存在仓库中。谢晋认为国人以那么多流血牺牲换来的惨痛教训,不该轻易被淡化与篡改,他不肯做任何修改、剪辑。

他相信时间将证明一切。

郭沫若亲笔写选票

《女篮五号》《红色娘子军》和《舞台姐妹》是谢晋早期电影的代表作,被称为“女性三部曲”,表现了女性从软弱到坚强的变化、从苦难到光明的命运。

谢晋曾被上海市妇联授予“妇联挚友”称号,他的电影总是着力表现女性的美好与圣洁,追溯这个特点可以看到他童年生活的影子。谢晋年幼时,当会计师的父亲成天在外工作与应酬,每次一发话,全家就心急慌忙地跟他移居上海、辗转香港,如逃难一般。而母亲对谢晋来说,才是有滋有味、真实可感的生活。母亲让他看到女性的善良与美好,也感受到女性的悲哀。

谢晋早期电影中,对女性的亲近感表现为同情与怜悯。拯救女性、拨开云雾指点迷津的重任总是不得不落在男性身上。男人——是父亲、是教授、是领导,是女性改变命运的指路人。“女性三部曲”中女主人公的命运变化,无一例外都是在男性带领下完成的。谢晋本人并没有刻意总结过三部“女性电影”中男性对于女性的解放与成长的决定性作用,这是他潜意识的流露。

部队作家梁信编剧的《红色娘子军》,是为庆祝建军三十周年而作的“献礼片”,剧本先在其他电影厂遭到了拒绝。当时,中苏关系出现裂痕,苏联电影《雁南飞》和《一个人的遭遇》在中国被责为表现“战争残酷论”。在这种政治氛围下拍摄《红色娘子军》,讲述琼海地区娘子军战争生活的悲壮故事,无疑具有一定的风险。谢晋却以独特的眼光,看到了故事的传奇色彩,女战士吴琼花的命运点燃了他的创作欲望。他在看剧本时就在上面做满了各种记号,读完之后,立即向上影争取拍摄这部电影。

谢晋与梁信一起,去了当时还很荒凉的海南岛采风。他们找到当年中国工农红军琼崖独立师属下的女兵连连长冯增敏,了解到女兵连的真实情况,不少人最后都被敌军俘虏,女战士有的被强奸,有的被卖给了土匪。女连长本人也曾被俘,吃了很多苦,后来就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海南岛上,只有在讲述以往的战斗岁月时,眼睛中才闪烁出片刻的光彩。

《红色娘子军》一炮打响,首度走上银幕的女演员祝希娟,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红遍了大江南北。在周恩来总理的提议下,《大众电影》杂志社在1962年创设了由观众投票评选的中国电影“百花奖”。《红色娘子军》在首届“百花奖”中一举夺得最佳故事片、最佳电影导演、最佳女演员和最佳男配角四项大奖。时任国家文化部门高官的郭沫若、田汉、夏衍都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投票。郭沫若在选票上亲笔写上“《红色娘子军》,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导演”,这些选票原先都被《大众电影》所保存,但是在“文革”中全部被销毁了。

投票结果出来后,有人对夏衍提出:“谢晋家庭出身不好,怎么能得最佳导演奖?要不要换一个?”夏衍坚定地回答说:“应该以投票为准,不能换!”授奖大会在首都政协礼堂召开,郭沫若为谢晋颁发了最佳导演奖状。但此时谢晋已听说有人在嘀咕他的出身问题,虽上台领奖,心绪却很复杂。

《红色娘子军》原有一段爱情戏已经拍好,当时上海市委的掌权者看了样片后质问,怎么还要写爱情?上海电影局长张骏祥只得委婉地请谢晋修改,开始谢晋不愿删改。结果惊动了国家主管文化的领导陈荒煤,他劝说:“把词儿改改吧。”经过6次修改,最终删去了琼花向洪常青表达爱慕的台词。后来周恩来总理听说这部电影被剪掉爱情戏,表示惋惜。这是谢晋电影首次经历“组织决定”而做删改,他不知这样的“领导意志”竟会贯穿他此后的全部电影生涯。

1964年,中央歌剧舞剧院芭蕾舞团排演了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淑湘在舞台上跳出了飒爽英姿的吴琼花。1971年,这出舞剧拍成的电影中,吴琼花改名为“吴清华”。进入新千年,在新版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华终于跟洪常青谈了一次恋爱。曾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碰到谢晋时说:“我在海南视察革命根据地时,还给她们题过字。”胡耀邦题写的“红色娘子军”碑文,至今还留在琼海纪念馆。

难逃厄运的《舞台姐妹》逃脱

1963年开始创作的《舞台姐妹》,拍出了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座座石头桥,条条乌篷船,戏班里的女子走一路唱一路,戏中人与戏中戏融合得流畅细腻,委婉多姿。这是谢晋电影中最具家乡特色和情感的经典之作。在“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的主题下,演绎了越剧艺人间的思想性格冲突,表现手法细腻、温婉。

谢晋特意把剧本送呈前辈夏衍先生把关。夏公是声名卓著的剧作家,又是浙江人氏,对《舞台姐妹》中表现的生活非常熟悉。他认真阅读剧本,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还提笔在剧本上做了一些改动。

《舞台姐妹》由谢芳、曹银娣和上官云珠主演。在《舞台姐妹》前后,谢芳还拍摄了《青春之歌》和《早春二月》,拥有众多影迷。观众也许不知道,在请谢芳、曹银娣出演之前,谢晋打算请著名评弹演员余红仙和刘韵若来出演此片。因为他觉得谢芳与曹银娣两人都是长脸形,不利于观众区分角色。而余红仙胖笃笃的脸型透着稚气,与相貌清秀的刘韵若,在造型上差异显著,特色鲜明。谢晋还把她俩请到摄影棚,让摄影师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大家都很满意。谢晋考虑,如果请余、刘二位担任主角,除了普通话上稍有生涩,在表演上不会比任何电影演员逊色。他决定向评弹团借人,然而当时评弹艺术处于全盛时期,余红仙和刘韵若都是台柱子,说了几次都不成,只得作罢。“老戏骨”上官云珠饰演一位受经理迫害自杀的女性,虽然戏份不多,却演得出神入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当时,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号召大写“十三年”革命功绩,对《舞台姐妹》这部并非正面描写革命历史和伟业的电影很不满。电影拍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主持文艺工作的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就责令修改后半部。谢晋一边接受批评,一边继续拍摄,犹如戴着脚镣跳舞。全片制作完毕后,已同原先的构想产生很大距离。结尾部分的台词“老老实实演戏,清清白白做人”,也被迫改成了“今后,我们要做革命人,演革命戏”。谢晋说他每次看到此处,都觉得惨不忍睹。

尽管如此,《舞台姐妹》还是未能逃脱厄运。1966年初,张春桥以批判毒草影片《舞台姐妹》为引子,正式发起对上海文艺界“万炮齐轰”的革命行动。在上千人参加的大会上,张春桥把《舞台姐妹》斥为“离经叛道”,是取消了“阶级斗争”。谢晋走出会场就傻了,坐在他旁边的“越剧皇后”袁雪芬也感到五雷轰顶。《舞台姐妹》拍摄过程中,谢晋多次去越剧院向她讨教,他们怎么也搞不懂,精心栽培的电影顷刻间变成了“毒草”。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发表批判文章,“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这两句已经被删除的台词,此时仍像定时炸弹一样被挖了出来。

因为是文艺黑线头目、“四条汉子”之一夏衍的“宠儿”,在遭遇了10万人共批《舞台姐妹》的场面后,谢晋被一脚踢进了牛棚里。而上官云珠,在蹲牛棚的日子里还不断遭到批斗。最后,饱受折磨的上官云珠与剧中角色一样,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舞台姐妹》成了这位大明星的最后一部电影。

《舞台姐妹》拍完后就被禁止放映,直到粉碎“四人帮”,“文革”浩劫结束之后重见天日。而她的艺术光彩,并不因岁月的流逝而黯淡。1980年,影片获得了第24届伦敦国际电影节英国电影学会年度奖,1981年获得菲律宾马尼拉国际电影节金鹰奖,1983年获葡萄牙第12届菲格腊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奖。1998年,美国休斯敦举行的“泛文化电影节”,也选映了《舞台姐妹》。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主席艾伦和罗伯特·怀斯,就是通过《舞台姐妹》开始认识谢晋电影,并为此授予他为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会员,成为获此殊荣的中国大陆影坛第一人。

前些年,谢晋曾计划拍摄《舞台姐妹》的姊妹篇《舞台兄妹》,在银幕上展示川剧艺术。2002年,谢晋去成都时还兴致勃勃地和编剧一起讨论剧本大纲。然而,此时中国影坛已经为钱所困,谢晋也难以突破现实的困境,他的许多理想只能留在了梦中。

含泪喜剧的由来

父母先后死于非命

谢晋的父亲是在1967年一个冬天的夜晚,以非正常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谢晋的父亲是个会计师,当初他对儿子择艺为业是非常失望的。以当时的社会观念,演员只是“戏子”,传统的书香门第之家,谁愿让孩子去学戏呢。父亲的心愿是叫儿子考入上海交通大学,之后便去美国深造。可是,当他想管教一下这个倔强的、不安分的孩子时,谢晋已经不愿轻易服从了。18岁的谢晋已经确定了人生目标,而且对自己认准的道路,表现得非常执著。此后,他用一生的奋斗证明了当年的选择。

儿子拍电影,成了名导演,谢晋的父亲并没有跟着沾点光。退休后过过清闲日子,他倒也满足了。可突然间就像翻了天一样,儿子被关进了隔离室,媳妇也被扣在电影局不让回家。老妻已经失聪,面对家庭的变故,神经异常紧张。心爱的大孙子谢衍躲在新疆农场的生产队,又七转八转流落到安徽。两个不懂事的弱智孙子,经常被邻家孩子捉弄。家中的房子被“造反派”占了一半,全家人只能挤在两间小屋里。门板上、走廊扶梯上全是大字报,写满了各种侮辱和漫骂之辞,儿子的名字一次次地被打上大叉……

那个冬天的夜晚,谢衍回到了上海。老爷爷抚摸着大孙子的头,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今夜有人收尸了。这个寒冷的深夜,他一口气吞下了一瓶安眠药,整整100粒,然后就坐在藤椅上,昏昏地睡过去了。他的一只手抓着桌沿,嘴唇微微张开,很无奈,却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的样子。谢衍出去了一趟,回到家,看见爷爷坐在藤椅上口吐白沫,怎么叫都不应。他拍拍爷爷的背,人已经冰凉。谢衍赶紧叫救护车。救护人员看一眼,说:“畏罪自杀,我们不救的。”救命车打着急救铃,空车返回。

谢晋在郊区被关“牛棚”。徐大雯赶回家,看见公公留下的条子上写着:“我先去了,你们好好照顾家里。”她流着眼泪,和儿子一起想把老爷子的身体摆平。可是身骨已经僵住,怎么也弄不直。倔犟的老人就是不想让人摆弄,所以选择了坐姿与人世最后一拼。第二天,他被送去火化的时候,依然是离世时的样子,腿是拱起的。

在“文革”年代,自杀是“自绝于党和人民”的罪恶行为,连骨灰都是反动的。谢晋能为父亲做的一件事,是悄悄地请乡下的亲戚,把祖父、父亲留下的老屋修一下,把院子里的荒草割一割,让父亲不安的灵魂有个归宿。

可想不到,父亲自杀后两年余,年迈的母亲又纵身跳楼,死得更加惨烈!

1970年,身在牛棚的谢晋突然被通知参加《海港》摄制组。又可以拍电影了!他立即卷起铺盖,连夜从干校赶回到市区,身上穿的圆领汗衫都没来得及更换。谢晋坦率地说,他很珍惜这个重新工作的机会,一心想好好干。可是这天,谢晋正在与编剧一起讨论剧本,有人跑来通知他:“不得了,你妈妈跳楼了!”

谢晋如五雷轰顶,不知怎么才赶回了他居住的武宁新村。楼前围着不少人,地上有一摊血。母亲躺在那里全无声息,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老人盖上了一张旧床单。面对此情此景,谢晋的痛苦无法言说。母亲生下第四个女儿之后,就几近失聪,早已听不到世间的污言秽语。她年迈昏花的眼睛,看不清儿子拍摄的电影,却看到了丈夫的自杀,看到心爱的儿子和这个家所遭受的一切。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心情抑郁,活得毫无生趣,只想快快逃离这个世界。这想法折磨着她,直到完全失去耐心。虽然儿子回家了,但楼道里的标语还在,那些口号还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心,她不知这无常的世界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她再也不想看到。趁着儿子媳妇不在家的时候,老太太纵身跳下楼去。曾经是大户人家的陈四小姐,美丽、温柔的母亲,就这样悲惨地离开了她的儿孙。谢晋跪在地上,抱起冰凉冰凉的母亲。母亲的脸摔破了,有很多血。谢晋用被单给她擦拭,可是血已凝成难看的血痕。他心痛得抽搐不已,可是欲哭无泪。表情是怪怪的,也许是僵硬,也许是麻木——后来“造反派”竟然污蔑他说:“谢晋看到老娘死了,还在笑。”他问了许多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