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顶着磨盘跳舞
发布时间:2025-05-13 10:47:00 浏览量:3
谭嗣同死后,曾广河为何自杀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有之,请自嗣同始!”
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决意不逃走,说出这番豪言壮语,世人熟知。但是谭嗣同并不是一开始就没有动过逃走的心思,而为何他最终决定留在北京,任清廷处置?据说有一个人起了很大的作用。
据朱德裳著《三十年闻见录》一书中《戊戌四军机章京之死及株连》载:
政变起,帝被囚。嗣同至旭寓,意态甚激昂。谓“我辈之头颅可断,中国之法不可不变也”。旋谓“吾素善日馆中人,君如欲行,当为绍介至日使馆,蕲其保护出险”。旭曰:“君如何?”嗣同泫然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乎?吾决死此矣。”旭亦不肯行。遂均被捕。又尝闻人言,嗣同先以行止谋之于其友曾某(官某部员外郎,其名失忆待考)。曾曰:“君逃固善,惟今上能偕逃乎?”曰:“不能也。”曾又曰:“老伯(指同父继洵)能偕逃乎?”曰:“亦不能也。吾知所以自处也。”留京之意遂决。六君子遇害之日,曾闻菜市口将杀人,虑嗣同不免,亟往观。嗣同瞥见之,以目示意告别。曾归而大恸,谓复生之死,实我杀之也。遂仰药而死云。
从这段记载中可知,谭嗣同找过一位姓曾的朋友商量对策,逃走亦是选项之一。而这位朋友实话实说,因为谭嗣同主张借袁世凯的部队包围慈禧所居的颐和园,连累了光绪帝被囚;他如果逃走,慈禧肯定会泄恨于其正在做巡抚的父亲。那么即使他活下来了,也要背着不忠不孝之恶名。
谭嗣同在如此生死关头所找商量大事的友人,一定是他最为信任的至交。这位曾姓朋友是谭嗣同的长沙府同乡,亦为世家子弟,而且门第比谭家显赫。他就是赠太傅、谥忠襄、一等威毅伯、做过两江总督的曾国荃之孙曾广河,其父是曾国荃的长子曾纪瑞。
曾广河1874年出生,当时二十四岁。曾国荃1890年去世时,其两子纪瑞、纪官已先行亡故。当时朝廷的恩诏如此说:
伊孙特用主事曾广汉,即着承袭一等伯爵,毋庸带领引见;附生曾广江,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监生曾广河,着赏给员外郎,分部学习行走。
因此他蒙祖荫在刑部供职。
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在世时,深感中国科技之落后,主张向西方学习,成为“洋务运动”的领导者。他们在后代教育上十分注重西方语言和科学,如曾纪泽成为著名的外交家,曾纪鸿则精通数学。他们的孙辈,由于家风陶冶,并不安心躺在祖宗功劳簿上享福,而是眼界开阔,成为变法维新的大力鼓吹者和积极参与者。
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曾纪鸿之子),天资甚高。眼高过顶的王闿运对这位晚辈十分看重,曾说凡是曾广钧要学的,则无所不能。曾广钧二十三岁中进士,点翰林,是当时翰林院中最年轻的,其女曾宝荪在回忆录中说她父亲“是一个极其维新的人”。戊戌变法失败后,曾宝荪正随祖母住在北京,多年后回忆那恐怖的一幕:
那是戊戌八月里一天。那天清早有蒙蒙细雨。我家里的人从祖母起,都起得极早。那时我父亲已于七月离京,家中只有二叔父母(按:曾广镕夫妇)、七叔父母(按:曾广钟夫妇)及其余女眷。我只看见家中叔父们还有听差的出出进进,往来奔走,有时大声呼叫,有时附耳细语。连教书老师也没有上生书。我们三个学生,只想知道是甚么事。只听见说菜市口杀人,又说有湖南人,又说亏得我父亲走了!过了好几日,又听说我们忠襄公房下的伯航三叔服毒自尽,可见我们曾家也是新党。我的祖母郭太夫人(按:曾纪鸿之妻郭筠,江苏淮扬道郭沛霖之女,著名的女诗人)最有见识,当出事的那一天,便吩咐七叔去湖广会馆,把门簿拿去烧了,否则按图索骥,不知道会株连多少人了!
曾宝荪所说的“伯航三叔”就是曾广河,号伯航,应该取《诗经》中“谁谓河广,一苇航之”的意思。
曾广河是不是真的因为劝谭嗣同留京而悔恨自杀呢?百余年后已难以考证。但此番以死殉友的意图则是十分明显的。以他祖父、伯祖父对清廷的功勋,即使朝廷事后追查,也不至于被处死。如此刚烈,真如乃祖,哪像个锦衣玉食的“官三代”?曾广河的死,恐怕是让曾家对清廷彻底失望了。被官场普遍看好的“千里驹”曾广钧,当时已授广西武鸣府知府,但不久后辞官回家,以诗酒自娱。
让曾家后人参加革命党公开反清,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曾广钧兄弟们只能静静地看着满蒙亲贵们折腾,祖辈挽清廷于即倒的奇迹不会再出现了。
变法失败后,大清即倒的命运已来
著名的教育家、曾国藩的曾孙女曾宝荪在回忆录中记述她的父亲在1927年农民运动时的狼狈与落魄:
我们的学校被查封后(按:指曾宝荪创办的艺芳女校),次日即是四月初九清晨,我与约农(按:其堂弟曾约农,亦是著名教育家)一同来到汉口。……住在圣公会三四日后,忽然有一个乡下人来圣公会门房打听有没有长沙来的难民,是一男一女;门房料到是我们,便叫我们去看。一看之下果然是蒋五十,不觉大喜过望。便问:“老太爷现在哪里?”他说:“远得很,现在汉防营,离汉口要坐好久的马车。”于是我们叫了一辆马车,由蒋五十带路,大约车行三刻钟,才到汉防营——乃是一个军队驻扎之处,中间有少数平民住宅。我们到了一间小木屋,见门窗关闭。敲了一下门,看见父亲开窗窥视清楚,才放我们三人进去,一见面,老人家很感慨地说:“我自从庚子以后,便绝迹仕途,只想略为振兴些农、矿实业来富国裕民,而不问政事。前日看见报载:叶德辉、俞诰庆,都先后被杀死!可见治学、做慈善事业的都不能逃命,真是幸亏你们劝我出来。在这个‘兵窝子’住的地方,他们不会来查,你们只问曹先生就可以找到我了。”我们便问何以改姓曹?老人家说:“有时提笔难免写出姓曾,只有‘曾’字改曹字最不现形。”
这位在湖南农民运动狂飙中如惊弓之鸟、跑到汉口避难的老头子便是曾国藩的长孙、湖南著名乡绅曾广钧。
受权刊发,选自《风雨飘摇:晚清名臣立身处世之道》,十年砍柴 著,中国画报出版社 2025年3月。。
曾广钧,字重伯,是曾国藩次子曾纪鸿的长子。他生于同治五年(1866),那时候他的祖父曾国藩、叔祖父曾国荃已经打下了太平天国占据多年的金陵城,一人封侯,一人封伯,曾国藩时任两江总督,为坐镇东南的朝廷柱石重臣。曾国藩生前非常疼爱这个长孙。曾广钧十五岁时,其父曾纪鸿英年早逝。
曾广钧早慧,十来岁就能诗善文,常与长者唱和。除了传统的经史学问外,他和其父曾纪鸿一样,在数学上很有造诣,曾宝荪说他“做了很多的级数及各种开方捷法”。光绪十五年(1889)二月,曾广钧入京会试,中进士,入翰林,时年二十三岁,是翰林院中最年轻者。他是曾国藩家族的第二位翰林,前一位是曾国藩。在重视科举的时代,祖孙翰林可比因战功封侯还要荣耀。其诗有李商隐之风,人称“翰苑才子”,士林普遍认为曾国藩的功业将会由这位长孙光大。
他也有过效仿祖父“书生典兵”的人生梦想。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曾广钧奉旨“记名”出使大臣,钦派湘鄂四十九营总翼长,统领五千人去辽东与日军作战,后和议成,这支军队也就没有上战场。
时代大变,他没有其祖父的好运气,几乎将其大才耗费在诗酒之中。
曾广钧和几位弟弟是维新派,支持或参与变法,他和梁启超、谭嗣同交往甚密。戊戌政变前的一个月,曾广钧被任命为广西武鸣府知府,他的母亲、著名的女诗人郭筠感觉京师时局诡异,催促他立刻离京。果然,八月(公历9月)变法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他的从弟、曾国荃的孙子曾广河悲愤异常,服毒自杀。——如果他留在京都,即使因为他祖父的大功不坐牢,但肯定会受处罚。
大概是变法的失败和从弟的自杀,让他对祖父呕心沥血支撑下来的大清朝开始失望。曾宝荪在同书中说:“我父亲见了岑春煊制军,长揖不拜,当时做翰林的,称为天子门生,红片子长一尺二寸,见了制军抚台,都可长揖不拜。大约那时赴任的思想,便已打消了,因为属员见上司是要拜的。从这事以后,我父亲就不再加入政治舞台,倒很喜欢研究书法、诗词、算学及广学会所翻译的外国科学,诸如声、光、化、电等学问。”
岑春煊举人出身,因为在“庚子事变”后慈禧、光绪逃亡西安途中护驾有功,成为慈禧身边的第一红人,出任两广总督。曾广钧见他这位正炙手可热的上司不拜,一则是翰林的傲骨使然;二则可能也有门第优越感。但最根本的原因应如他女儿所说,不想在仕途上混了,不需要巴结上司。——他的知府一职,没有去就任。
后来曾广钧升官的机会还很多,两宫仓皇西巡,第一个接驾的地方官是怀来知县吴永,吴永是曾纪泽的女婿、曾广钧的堂妹夫。1902年他还曾受命赶回北京,迎接慈禧从西安回銮。
庚子年(1900)慈禧逃出紫禁城前,命太监将珍妃推到井里淹死。曾广钧为此作《庚子落叶词》十二首哀悼之,其一为:
甄宫一夕沧秦玺,疏勒千年出汉泉。
凤尾檀槽陪玉椀,龙文璎珞殉金钿。
文鸾去日红为泪,轻燕仙时紫作烟。
十月帝城飞木叶,更于何处听哀蝉。
曾广钧和光绪帝、梁启超、谭嗣同是同龄人。他们作为年轻帝王、官宦子弟,确实不愿意看到清朝灭亡,希望通过变法维新来为清朝续命。可是从戊戌政变到庚子事变,曾广钧或许已看清楚清朝覆亡不远的命运,这组诗名为哀珍妃的命运,未尝不是哀光绪,哀自己,哀他的祖父曾经挽救过的清朝。而他的外公郭霈林任淮海道时,在太平军攻陷城池后殉节。
清帝逊位后六年,又有张勋复辟的闹剧,曾广钧依然冷眼观之,作《纥干山歌》以讽刺,其中云:“自矜白日可回中,自信黄河可西出。日不能中水不西,青琴绛树斗腰肢。”他坚信清朝乃至帝制已如黄河不可能倒流了。可是,民国来了又能怎样呢?他住在长沙,开矿办厂,做慈善,支持女儿办学。可局势几乎没有平静的时候,湖南成为南北军阀交战的要冲,公众对政治现状失望透顶,革命成为许多年轻人很自然的选项。于是有了国共合作,有了北伐和农民运动。湖南是农民运动规模最大、手段最激烈、影响最广的省份,长沙一度由农民协会说了算,曾宝荪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兴办的艺芳女校也被农民协会接管,学生被驱逐。在“无绅不劣”的口号下,湖南乡绅们纷纷跑到汉口、上海等地,算得上当时“湖南第一乡绅”的曾广钧如果不逃走,被农民协会抓住了,即便不掉脑袋,恐怕戴高帽子游街也是难免的。
后来发生了“马日事变”,曾广钧也回到了湖南。再过了两年即1929年10月,这位侯门贵公子、末世翰林在湖南湘阴患脑出血去世。可以说,他的一生,是被时代耽误了,真是“生于末世运偏消”。
本文原题“戊戌变法:顶着磨盘跳舞,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