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俊为|周信芳与顾竹轩的“恩怨”

发布时间：2025-05-17 17:55:21 浏览量：1

周信芳与顾竹轩的故事，最早出自周易口述、树棻著的《生死劫》（香港·1994）。这本书2003年改名为《生死恋歌：周信芳与裘丽琳》在上海出版。其中关于顾竹轩克扣周信芳的包银，不准他辞班，导致他债台高筑，最后，周拜了黄金荣才得以脱身……种种情节，后来广为流传。《周信芳传》里讲，我们做《周信芳的戏剧人生》专题时也讲，东方网、澎湃新闻等都有转述。根据周信芳未出版的日记和民国报刊相关报道互相印证，可以肯定地说，这些故事是不真实的。

1935年“麒社”欢迎周信芳回沪，前排右三为顾竹轩

关于顾竹轩在青帮的师承，有多种说法。顾的侄子说顾竹轩在1916年“拜青帮头子刘登阶为师”（顾叔平《我利用顾竹轩的掩护进行革命活动》）。薛耕莘《我接触过的上海帮会人物》一文则说顾竹轩曾拜黄金荣为师。而周信芳的1930年日记里则说，顾竹轩是“鉴于房屋不久，始拜于黄金荣门下”。所谓“房屋不久”即顾四租赁的老天蟾舞台，到1930年6月，房龄满20年，须重新拆建。顾为了不影响他的生意，希望通过黄金荣的关系，疏通工部局延缓拆建。

拜师合影

至于周信芳拜黄金荣，也查不到确切的文献记载。根据1929年小杨月楼、王芸芳拜黄金荣时的合影，周信芳应在他们之前已拜入黄门。因外人一般不太可能参加帮会的拜师仪式，尤其是合影坐在黄金荣的身边。也就是说，不存在周信芳为摆脱顾竹轩才拜黄金荣的事情。周脱离天蟾是1932年，“淞沪战争”爆发后，顾竹轩主动停业，把天蟾舞台做了难民收容场所。这一年，周易刚出生。

当然，周信芳也不是书中说的“同天蟾舞台签订为期一年的合同”。从1927年到1932年，周一直是天蟾的台柱。周信芳日记对“公事”往来记之甚详，从未发现有周易讲述的内容。1930年10月，还进行过一次较大的谈判，签过新的合同，也未发现顾竹轩有“强留”的任何迹象，从结果来讲，可以说是周信芳获得局部胜利。

周信芳多年来的收入不算特别高，比不上梅兰芳等京角儿，但也并不低。1923年前后每月包银一般在一千五六百。到外地，如大连等地更高。大连永善茶园曾提出三千元留他多唱半月的条件，这自然是包括他带去所有人的包银。到1930年前后，月包银达三千余元。1930年10月与顾竹轩谈判时，周提出薪水涨至3700元。这样的收入，周信芳却多年债台高筑。

周易、树棻在书里把原因归罪于顾竹轩克扣包银：

《生死情缘——周信芳与裘丽琳》

这样的故事，最大的可能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再加上执笔者的想象加工。大人的这类说辞，无非是因为家里的有些事不宜让孩子知道，或者说更不便让读者知道。反正顾竹轩是大流氓。关于他枪杀常春恒的传说更是家喻户晓，尽管并无确凿的证据(《顾竹轩被控案注销》，《申报》1928年5月18日第15版)，但是，一般读者多深信不疑。在这样一个公认的“坏蛋”头上多加点罪名，看起来会很真实。

周信芳和两儿三女

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信芳的家庭负担很重。这个问题裘丽琳这一房的孩子更不宜知道——当然也可能知道，只是不宜让读者知道，就不多说了。

问题是，顾四到底有没有“克扣”周信芳的包银？

周信芳家累虽重，但是，如果收入每月如数到手的话，不至于负担不起，更不会“债台高筑”。问题恰恰出在他自己家里。周母许氏和“三子”不断通过向顾四及其手下人举债，透支他的包银。而这种“预支”是有利息的。所以，周信芳的包银越来越少是抵扣欠账，而非克扣。

周信芳1930年10月1日《日记》劈头记道：

“三子自上月逃走后，连日查得行头当约四五千元，假报盗窃五百元，老板处假名借取二百元，徐培根处借款中掠取二百元。予借款中五百元未还，盗予图章造假纸诓予，余尚未明。

据@凇町日语社留言，此“三子”应是周信芳的伙计。周信芳的母亲却极力袒护，“不准争辩”。周信芳“急得喉痛嗓哑”，也没办法。

周许氏

不管“三子”是谁，其借款必与周母有直接关系。周信芳在一段日子里反复向母亲陈明利害，周许氏始终不肯明说。周信芳在同一天的日记里还记载：“又查得外欠款项：四疯子处七千元；所得会账未记；郑咸三（当为郑缄三的笔误，此时任顾竹轩襄理）处欠三千元；徐培根处和顾四处所欠未瞭明”，这些欠款和利息都是要从周信芳的包银中逐月扣还的。如此，包银自然越扣越少。

周信芳1930年10月1日日记

这，显然不能归罪于顾竹轩“克扣”。

包银越扣越少，家庭负担越来越重，显而易见的后果是债越借越多。周信芳在日记中长叹：“债台高筑，何以为生？积欠累累，遗误前程，受制于人，‘孝’字使我如此”。所谓“受制于人”指的是在演出合同的谈判上失去了主动权。周信芳在天蟾舞台并无辞班念头，就是想辞班也难以启齿，更不存在顾竹轩“威胁”“强留”的事情。

《梨园公报》1930年10月12日第2版

顾竹轩在工部局的活动并未奏效，据说由于哈同从中作梗，天蟾舞台于1930年10月12日正式停锣。天蟾原本正在编演连台本戏《封神榜》，十本之后，欲周信芳编演第11本。顾竹轩提出，将天蟾原班人马并入天声舞台，加入小达子（即李桂春）、刘筱衡等名角。周信芳与搭档王芸芳、小杨月楼等都不乐意，于是展开了新合同的谈判。经过多轮拉锯式谈判，最后，满足了周信芳的大部分诉求，清偿了部分债务，月包银则以3000元成交。周信芳将约定以后还账并月清的计划向母亲禀告，“母云‘随便’，意甚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