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欣:舞蹈为什么而发生?
更新时间:2025-04-20 19:00 浏览量:1
(受访者提供/图)
“向生”
2025年2月21、22日,谢欣舞蹈剧团排演的《萨蒂之名·春之祭》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大剧场上演。
《萨蒂之名·春之祭》分为上下半场。上半场将法国作曲家埃里克·萨蒂的《裸体舞曲》与《玄秘曲》混合编排,《裸体舞曲》源自古希腊斯巴达祭祀太阳神的祭典,年轻人赤裸着身体在神殿前献上神圣的舞蹈;《玄秘曲》由六首神秘空灵的乐曲组成,颇具东方色彩。
下半场的《春之祭》故事悲壮,它由美籍俄罗斯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创作,讲述了俄罗斯原始部族庆祝春天的祭礼——一位牺牲者从一群少女中被选出,她将不停地跳舞,直至死去,完成对自然的献祭。1913年,《春之祭》的芭蕾舞剧在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剧院首演,其强烈的风格成为时代的经典,此后一百年间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不断将之重新编排,搬上舞台。
按照这样的叙事,《萨蒂之名·春之祭》应该原始而悲壮。但谢欣认为,这是一场“向生”的旅程。少女没有在命运的选择中埋首,舞者们起舞就像对命运的反抗,由此向死而生。
这是谢欣舞团成立10周年的纪念作品,是对过去10年的回望,也是她和她的舞团经历火灾后反思的结晶。
2023年12月29日,谢欣舞蹈剧场的屋顶冒出滚滚浓烟,往高空和远处蔓延,大火持续了近四个小时。受火烧、高温、烟熏、水渍等影响,舞团的排练厅、仓库、办公室等受毁惨重,办公的设施设备、道具和服装、演出器材无一幸免,盖在三间排练厅上的屋顶只剩一半。在一部关于谢欣舞蹈剧场的纪录片中,她戴着安全帽和口罩,面对断壁残垣泣不成声。
火灾后一个月,舞者们回到排练厅,一起跳了最后一支舞。“我想要和这里好好道别,因为这个家,因为这个舞团里的每一个人,因为这九年的时光带给我的能量,带给我生命的成长,带给我作为一个人的长大。”谢欣说。
谢欣舞团于 2014 年创立,有20名员工,包括12名全职舞者。这次火灾造成的损失超过百万元。她决心重建剧场。创作新作品需要钱,重新装修排练厅也需要钱。有段时间到了快要发工资的时候,办公室提醒她舞团账上只有一万元,要等演出的费用进来才能发出工资。
2024年,她接受德国黑森州芭蕾舞团的委托,创作了《斑驳》(The Broken Sence Of Beauty),第一次将烧毁的剧场融入作品。在45分钟的演出中,灰烬渐渐覆盖地面,六位舞者的身体沉浸其中。最后一幕,舞者们横卧在台阶状的舞台上,用身体拼出一个单词:“Body”(身体)。
重建
在跳舞这件事上,谢欣从来狠得下心。
2018年,谢欣的好友、青年舞蹈家黎星自编自演舞剧《大饭店》,她在其中出演一名孕妇。演出前,谢欣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算了算时间,到巡演结束大概怀孕8个月,决定继续演下去。
在演出中,谢欣更有了“孕妇”的实感。她动作速率变慢,遇到一些动作会下意识保护腹中的胎儿。最后一场演出,舞者们谢幕,脱下浸湿的演出服,她的孕肚袒露,观众才发现她真的是个孕妇。
她发了一条微博,舞者们围绕在她周围,她捧着肚子,看向镜头。配文是:“出生前最后一场,8个月,跳完流泪了。”
女儿出生不到15天,谢欣又回到了剧场,恢复训练。她发现自己正在经历身体的失控。曾经身体速度很快,核心稳定,腿也强壮。但生产后,她发现腰部到低位置,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无法放松,肌肉变得脆弱。
这让她恐慌。出月子后,谢欣开始腹部肌肉重建,每天坚持一小时的腹背肌运动和静蹲。从最开始的蹲起都不太能用腹部的力量,到三个月后,拥有了比以前更清晰的腹肌。
2021年,她参加了舞蹈综艺节目《舞蹈风暴第二季》并获得冠军。在节目中,她呈现了作品《原点》,许多动作从腹部出发,来自于她对身体和情感的重新认识。
现在,谢欣坚持每天在练舞之外,依然保证一定时间的肌肉训练。虽然生产给身体带来的伤害有些已不可逆,但她尽最大努力保持着对身体和舞蹈的尊重。
如果从三四岁学舞算起,谢欣与舞蹈产生联结已经快四十年。在一次采访中,媒体去她家拍摄,发现奖状挂满一面墙。
2004年,18岁的谢欣被选入广东现代舞团,担任演员、培训部导师;2006年起,她先后工作于上海金星舞蹈团、北京陶身体剧场、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随团参加了超过25个国家的艺术节交流演出。她接受了严格的舞蹈训练,学习了芭蕾、现代舞,以及西方的编舞技巧。这段经历之后,她逐渐崭露头角,于2014年创立了谢欣舞蹈剧场。此后,她不仅专注于舞团的创作,还开设教育课程,与不同风格的编舞家合作,接受外部舞团的委约作品。
新冠疫情期间,演出市场受创,国内不止一家知名现代舞团面临经营困难,甚至临时解散。而谢欣舞团撑过了三年蛰伏,当一切重回正轨,她接到了比之前更多的演出邀约、作品委约。2023年9月21日,谢欣为巴黎歌剧院编创的新作《地平线》在巴黎举行世界首演,之后连演18场。这是巴黎歌剧院历史上首次委约中国女性编舞。
2019年,法国知名舞蹈经纪公司Delta Danse与谢欣签约,为她在欧洲的演出拓展机会。Delta Danse团队评价称:“她的舞蹈语言极具辨识度,与欧洲主流风格不同。她的动作有机、内敛,带着深厚的内在情感和精神性。她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一种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带来的独特视角。”
刚刚过去的3月,谢欣舞蹈剧场已在原址上完成重建,除了排练厅,还有全新的公共空间。谢欣希望这里可以成为普通人体验艺术的自由场所。
“未来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但是从火里淬炼出来的勇气和能量可以带我们去更远的地方。”谢欣说。
《Timeless无尽·无境》排练(受访者提供/图)
对话谢欣
南方人物周刊:《春之祭》是一个经典作品,国内也有别的剧团在排演,你们的《春之祭》与别人的《春之祭》有什么不一样?
谢欣:从 2023 年到现在,我心里经历了波动的过程。2024 年,我在德国为黑森州芭蕾舞团创作了《斑驳》(The Broken Sence Of Beauty),这是第一阶段,经历了一些特别的时刻后,我发现留下的东西,一件物体、一个生命,都有斑驳,那是独特的、属于它的美感,让它变得完整丰满。
《春之祭》是第二个层次,让我知道人要走出来一定要感知到心里的能量,就像面对一座很大的山,登顶之前会经历黑暗,但是也能发现内心小宇宙的火焰在燃烧,发现人的生命力和叛逆的精神。
《春之祭》是撞向我的作品,但这不完全只是因为一场火,火是一个契机,诱发我去看见和懂得,算是一份礼物。人到了30岁、40岁、50岁这个阶段,很多事情交叠在一起,真实的礼物是里面的痛感和苦感,(它们)让我有机会面对自己,面对生命中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走过的时刻。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看你当时的经历,你参加了综艺被人熟知,舞剧在上演,剧场发展顺利,在火灾之前似乎没有太多不顺利的地方。你的痛感和苦感可能来自哪里?
谢欣:我确实是很幸运的个体。
但我要面对舞团的成长。疫情之后,现代舞在中国变得小众再小众,我要带着热爱现代舞的伙伴们走出一条路。不需要怎样迎合市场,而是反过来做,进行我们认为有价值的现代舞创作。
在这10年里,我也经历了“人的成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领悟人的聚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舞团的10年,我们完全靠自己在创作,每一分钱都是舞团挣的。火灾之后,为了让每个人每个月能如期拿到他们的工资、装修排练厅、继续我们的创作……所有谢欣商务的收入都贴进舞团的运转中。我必须为它承担责任,告诉我的伙伴们,现在是最好的时间。
南方人物周刊:你认为一个舞者在艺术上应该有怎么样的野心?
谢欣:我希望自己看人、看书、看经典、看自然、看城市,看到每一件事不同的维度和层次。我相信艺术家最大的能量就是可以把很多毫不相关的东西连接在一起。
我也希望我和身边的舞者们可以被尊敬。我希望让更多人感知到艺术。我们现在的舞蹈剧场有一个艺术空间。这里有一种开放的氛围,让人可以无所顾忌,不怕别人的Judgment(审判),可以dance for yourself(为自己起舞);可以看一场演出,在演出前喝杯酒,在演出后和艺术家们、舞者们聊聊天;也可以坐下来,在艺术图书馆里拿上一本书,你会发现其实艺术和你正在做的事情如此靠近。
南方人物周刊:这种享受艺术的愿景,对普通人来说有门槛吗?
谢欣:舞蹈对任何人都没有门槛,门只是自己设给自己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在一个采访里说,常常发现自己的生命底色是脆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谢欣:我总是会看到事物的一体两面。所以,这种脆弱是我看世界的方式,我能看见左,也能看见右,两边永远是反方向。对我来说,跳舞也是一样,别人看见的是out,但其实是in,你为什么跳?它如何穿过你的身体发声?
南方人物周刊:这个描述很抽象,舞蹈如何穿过身体去发声?
谢欣:我们从小练舞蹈,其实是练习舞蹈的方法和路径,练肢体的开度、软度,一些模仿的动作。但是成为一个成熟的舞者后,在国外创作,不断看见很多不同的舞者,我会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他们身上有什么好的地方?
他们非常强调move from the inside,move from the backside(从内而动,从背面而动)。他们会说:If there have no breath,there have no movement(动作随呼吸发生)。舞蹈为什么而发生?答案在你心里和你的身体里。
要往前,就要找到往后穿过你身体的力量,这个时候动作是立体的,一定要先有自己的呼吸和内心的体验,才能支撑这个动作,才能有一个所谓的气场滋养着这个动作的发生。
(感谢孙孙提供帮助。)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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