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姑妈那段疯狂的孽缘
发布时间:2025-07-08 01:00:30 浏览量:2
第一次觉得姑妈不对劲,是在她四十七岁那年的春天。
那天我去她家送炸好的丸子,刚走到楼道口就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是碗碟碎裂的脆响,是更沉的,像是木头撞在墙上。我往上爬了两级台阶,姑父的声音紧跟着钻出来,压得很低,带着气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
姑妈没说话,接着又是一声闷响。我站在三楼半的平台上,手里的保鲜盒烫得像揣了块烙铁。他们家在四楼,防盗门没关严,留着道巴掌宽的缝。
我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推开门走进去。
客厅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下午三点的天,屋里亮着盏暖黄色的灯。姑妈背对着我站在阳台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姑父蹲在茶几旁边,正把散落在地上的象棋子往盒子里捡,看见我进来,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
“小敏来了。”他站起来,搓了搓手,“刚炸的?还热乎着呢。”
我把丸子放在茶几上,没敢看姑妈。阳台的推拉门被撞得歪歪扭扭,玻璃上裂了道缝,像条细长的蛇。
“我路过,妈让我给你们捎点。”我捏着衣角,“你们这是……”
姑父叹口气,往姑妈那边瞥了一眼。“没事,刚才挪花盆没拿稳。”
姑妈这时候转过身,眼睛肿得像桃子,嘴角却抿得紧紧的。“你姑父嫌我浇水浇多了。”她说完,转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我和姑父对着沉默了几秒。他拿起一个丸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突然说:“你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
我没接话。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看得出来。
前两个月家庭聚餐,姑妈穿了条宝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开得比平时低。饭桌上她没怎么动筷子,老是盯着手机笑,手指在屏幕上点得飞快。我坐在她旁边,瞥到一眼聊天界面,对方头像是片海,备注名是一个字:林。
那时候我只当是她新认识的牌友,毕竟姑妈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凑局打麻将。直到那天在楼道里听见他们吵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近确实变了不少。
头发烫了新卷,以前总说显老气的颜色,现在隔三差五就去理发店补染。衣柜最底层那些灰扑扑的旧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件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针织衫。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两句文绉绉的话,比如“今天的云走得真快”。
这些变化在当时看来零散又琐碎,凑在一起却像张网,把那个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姑妈罩在了里面。
姑父是个老实人,在国企干了一辈子技术,说话做事都慢悠悠的。他和姑妈结婚二十五年,我从没见过他们红过脸。姑妈性子急,爱唠叨,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她说了算。姑父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行,听你的”。
我妈私下跟我说过,你姑妈这辈子,算是找对人了。
可那天下午,我看着姑父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头发,突然觉得这句话像张过期的船票,早就没用了。
从姑妈家出来,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姑丈上周来咱家,坐了俩小时,没说别的,就问你姑妈最近是不是跟哪个牌友走得近。”
“我刚才听见他们吵架了,还摔东西。”
“唉。”我妈叹了口气,“你姑妈那人,年轻时就犟,现在怕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过几天,我在超市碰到了姑妈。她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转悠,手里拿着盒草莓翻来覆去地看。我走过去打招呼,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草莓差点掉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声音有点尖。
“买点菜。”我指了指她手里的草莓,“这看着挺新鲜的。”
她把草莓扔回货架,像是碰了什么烫东西。“不新鲜,一点甜味都没有。”
我跟着她往前走,发现她购物车里就放了瓶酱油和一包盐。这不像她,以前每次来超市,她都要把购物车塞得满满当当,说家里有孩子,得多备点吃的。表哥去年刚结婚搬出去住,家里就剩她和姑父,可也不至于就买这点东西。
“姑,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我试探着问。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在她眼下投出两道阴影。“没有啊,挺好的。”
“那你跟姑父……”
“我们俩好得很!”她提高了音量,旁边挑菜的阿姨看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别管大人的事。”
我没再说话。她转身往收银台走,脚步快得像后面有人追。我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穿了条紧身牛仔裤,配着件短款的黑色夹克,头发扎成个高高的马尾。这打扮,比她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
结账的时候,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扫码,屏幕亮的那一刻,我瞥见锁屏壁纸换了,不是以前的全家福,是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走出超市,她要去坐公交,我开车送她。路上谁都没说话,车里的广播在放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快到她家小区门口时,她突然开口:“小敏,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该按部就班地过?”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也不一定吧,自己觉得舒服就行。”
她没接话,扭头看着窗外。车窗外的树飞快地往后退,抽出的新叶绿得晃眼。
“我以前也觉得,日子就该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悠悠地说,“结婚,生孩子,看着孩子长大,再帮着带孙子。可现在……”
她没说下去。车停在小区门口,她解开安全带,手在门把手上顿了顿。“别跟你妈说见过我。”
我点点头。看着她走进小区,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手里只拎着个小塑料袋,风一吹,袋子贴在她腿上。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小时候,姑妈总爱带我去公园玩。她牵着我的手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又快又稳。遇到卖棉花糖的,她总会买一个,看着我吃得满脸糖渣,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那时候她头发是黑的,扎成个低马尾,额前有几缕碎头发。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袖口磨破了边,她就用同色的线缝起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想起去年冬天,表哥结婚,在酒店办的酒席。姑妈穿了件红色的旗袍,站在门口迎客,笑得合不拢嘴。姑父跟在她旁边,给客人递烟倒茶。那时候看着他们俩,还觉得是对挺和睦的夫妻。
席间,姑妈喝了不少酒,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说表哥不懂事,娶了媳妇忘了娘;说姑父一辈子没出息,就知道围着灶台转;说自己这辈子,活得太憋屈。
我当时只当她是喝多了,笑着劝她:“谁家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她瞪着我,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你不懂。”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心里可能就已经有事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姑父凌晨两点去她家敲门,手里拿着张照片,浑身都在抖。
我赶到我妈家时,姑父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杯没动过的水。他看见我进来,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我妈在厨房给我使眼色,让我别多问。
“小敏来了。”姑父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叔,您别急,有话慢慢说。”我坐在他旁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递过来。照片有点皱,像是被揉过又展开的。上面是姑妈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在海边拍的。姑妈穿着条白色的长裙,笑得特别开心,靠在那个男人肩上。男人戴着副墨镜,看不清脸,只露出个挺直的下巴。
“这是上礼拜,我在她包里发现的。”姑父的手在抖,“背面有日期,三月十五号。”
三月十五号,是个周六。那天姑妈说去邻市看老同学,晚上不回家。
我妈从厨房端来盘苹果,放在茶几上。“老陈,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说不定就是跟朋友出去玩拍的。”
姑父摇摇头,拿起个苹果,没削皮就往嘴里塞,咬得咔嚓响。“她骗我。”
他说,姑妈最近总是很晚回家,有时候甚至不回来,问她去哪儿了,就说在牌友家打通宵。手机设了新密码,洗澡都要带进浴室。以前她从不打扮,现在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涂涂抹抹,衣柜里多了好多她以前根本不会穿的衣服。
“我不是傻子。”姑父啃着苹果,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膝盖上,“我就是想不明白,二十多年的夫妻,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妈叹了口气,递给他张纸巾。“要不,你找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姑父抹了把脸,“她现在根本不跟我说话,一开口就吵架。”
正说着,我妈的手机响了,是姑妈打来的。我妈看了眼姑父,走到阳台去接电话。
“喂?”
“……”
“你在哪儿?”
“……”
“你别胡来啊!”
“……”
“我跟你说,你现在就回家!”
我妈挂了电话,脸色很难看。“她说她在火车站,要买票走。”
姑父“腾”地站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去拦她!”
我和我妈赶紧跟上去。到了楼下,姑父已经发动了车,我跳上副驾驶,我妈坐后排。车刚开出小区,姑父就开始打电话,打了三遍,姑妈都没接。
“她要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姑父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说要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我们在火车站停车场转了三圈,才在进站口附近看到姑妈。她背着个很大的双肩包,正往进站口走。姑父把车停在路边,没熄火就冲了过去。
“你站住!”他抓住姑妈的胳膊。
姑妈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使劲挣扎。“你放开我!”
“你要去哪儿?啊?”姑父的声音在发抖,“这个家就这么让你待不下去?”
“是!”姑妈红着眼喊,“我早就待够了!”
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指指点点的。我赶紧跑过去拉他们,我妈也上来劝。
“有什么事回家说,在这儿丢人现眼干什么!”我妈急得直跺脚。
姑妈甩开姑父的手,往进站口冲。姑父又追上去,一把抱住她。“我不准你走!”
“你放开我!”姑妈在他怀里又踢又打,“林哥还在里面等我呢!”
林哥?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她手机里那个备注名是“林”的人。
姑父听到这个名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慢慢松开了。姑妈趁机挣脱开,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跑。
“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姑父对着她的背影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姑妈没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姑父站在原地,像尊石像。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和我妈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往的人匆匆走过,没人停下来问一句。火车站的广播在不停播报车次,声音冷冰冰的。
那天下午,姑父没回家,在我妈家沙发上坐了一下午。他没再提姑妈,也没说那个叫“林哥”的男人,就只是坐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我妈给表哥打了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表哥赶到时,脸色很难看,一进门就问:“我妈呢?”
没人敢告诉他实情。最后还是姑父开口了:“你妈走了,跟别人走的。”
表哥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爸,你说什么呢?我妈去哪儿了?”
“跟一个男人走了。”姑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她不想跟我们过了。”
表哥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往地上摔。“不可能!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是真的。”我把那张照片递给他。
他拿起照片,手抖得厉害。看了没几秒,突然把照片撕得粉碎,然后冲进厨房,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赶紧跟进去,看见他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你找什么?”我拉住他。
“我去找她!我去把她找回来!”他眼睛通红,像头愤怒的公牛。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他愣住了,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在我妈家吃的晚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没人动筷子。表哥时不时地叹气,姑父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我妈在旁边唉声叹气。
我看着桌上渐渐凉掉的菜,突然觉得很荒谬。几天前还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表哥突然开口:“那个男的是谁?”
姑父摇摇头:“不知道。”
“我妈怎么会认识他的?”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男人叫林建国,是姑妈在广场舞队认识的。比姑妈大五岁,离异,在一家物流公司当保安。
说起来也挺巧的,我一个同事的婆婆也在那个广场舞队,她跟我讲了不少事。
她说,林建国去年秋天才开始来跳广场舞,长得挺精神,会说笑话,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姑妈一开始不怎么搭理他,后来有一次跳完舞下雨,林建国把伞借给了姑妈,两个人就慢慢熟悉起来了。
“你姑妈那段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同事的婆婆跟我说,“以前跳完舞就回家做饭,后来总说要去公园散散步,有时候能待到天黑才走。”
她还说,林建国经常给姑妈带东西,有时候是几个橘子,有时候是一小袋瓜子。姑妈也回赠过他自己做的酱菜。队里有人开玩笑说他们俩走得近,姑妈听了也不恼,只是笑。
“我们都以为就是普通朋友,谁知道……”同事的婆婆叹了口气,“你姑妈也是,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糊涂。”
我问她知不知道林建国住在哪儿,或者有没有联系方式。她说不知道,只听说他是租的房子,具体在哪儿不清楚。
姑妈走后的第三天,她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报了声平安,说她在南方,让我们别找她。我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还说让姑父别等她了。
挂了电话,我妈哭了半天。她说,她这个姐姐,从小就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年轻的时候,就跟家里闹过一次。”我妈跟我说,“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跟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好上了,那男人还有家室。你外公气得把她锁在家里,她趁夜里撬开窗户跑了,在外面待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被你外公找回来的。”
我从没听说过这事。
“后来怎么跟姑父结婚了?”
“还不是你外公逼的。”我妈抹了把眼泪,“你姑父那时候在厂里是技术骨干,人老实,家里条件也不错。你外公觉得他靠得住,就托人说媒。你姑妈一开始不愿意,绝食了好几天,最后不知道怎么想通了,就同意了。”
我这才明白,姑妈心里可能一直憋着股劲。她跟姑父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想要的。
姑父还是每天按时上下班,只是话更少了。他把姑妈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放进储藏室的大箱子里,像是要把这个人从生活里彻底抹去。
表哥隔三差五就回家看看,每次都要打开那个箱子翻一翻,好像能从里面翻出姑妈的消息似的。
一个月后,姑妈突然回来了。
那天我正在上班,表哥给我打电话,声音很激动:“小敏,我妈回来了!她在我家呢!”
我赶紧请假赶过去。一进门,就看见姑妈坐在沙发上,头发剪短了,瘦了不少,眼睛里有很重的红血丝。
“姑。”我走过去。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勉强。“你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那边待不惯。”她低下头,抠着手指。
表哥在厨房忙着做饭,听见我们说话,探出头来:“妈,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吧,什么都行。”
姑父没过来,表哥说给他打电话了,他说晚上过来。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尴尬。表哥不停地给姑妈夹菜,姑妈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妈,你跟那个……林建国,到底怎么回事?”表哥终于忍不住问。
姑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挺开心的。”
“开心?那我们呢?我爸呢?”表哥的声音提高了,“你走的这一个月,我爸瘦了多少你知道吗?我天天睡不着觉,就怕你出什么事!”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姑妈低着头,声音很小,“可我跟你爸在一起,真的不开心。”
“日子不都这样过吗?哪有那么多开心不开心的!”
“你不懂。”姑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你没体会过那种……心里像开了朵花的感觉。”
我和表哥都没说话。我突然想起超市里她问我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该按部就班地过?
原来她早就有了答案。
晚上姑父来了,一进门看见姑妈,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就要走。姑妈站起来拦住他。
“我有话跟你说。”
姑父没动,背对着她。
“我们离婚吧。”姑妈说。
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虫鸣都听得清清楚楚。
姑父慢慢转过身,看着她。“你想好了?”
姑妈点点头。“想好了。”
“为什么?”姑父的声音很平静,“就因为那个男人?”
“跟他没关系。”姑妈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跟你过了二十多年,够了。”
“够了?”姑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二十多年,在你眼里就只是‘够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姑父提高了音量,“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对你不够好吗?这个家对你来说,就这么不重要?”
“重要。”姑妈低着头,“可我就是……过不下去了。”
“我不同意离婚。”姑父斩钉截铁地说,“除非我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姑妈站在原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晚之后,姑妈没再提离婚的事,也没再走。她搬去了表哥家,说是暂时住几天。姑父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两个人没再见过面。
姑妈开始找工作,说不能总靠着表哥。她以前在厂里是做会计的,后来为了照顾家里辞了职。现在年纪大了,很多公司都不要,最后在一家小超市找了个收银员的活儿。
每天早上七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挺辛苦的。但她好像挺满足,每次见到她,都比前一次精神点。
有一次我去超市买东西,正好碰到她当班。她穿着超市的工作服,站在收银台后面,动作麻利地扫码、收钱、找零。看到我,她笑了笑。
“下班了?”
“嗯,买点菜。”
她帮我把东西装袋,又多套了个袋子。“最近降温,路上滑,小心点。”
“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没事,习惯了就好。”她顿了顿,“你姑父……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还是老样子,按时上下班。”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付了钱,转身要走,她突然叫住我。“小敏。”
“嗯?”
“你跟你姑父说,别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我答应下来。走出超市,回头看了一眼,她正低头给下一个顾客结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平静。
姑父其实没吃外卖,他学会了自己做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总能把自己喂饱。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在厨房炖排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味飘了满屋子。
“你尝尝?”他给我盛了一碗。
我尝了一口,有点咸,但挺香的。“叔,你这手艺可以啊。”
他笑了笑。“瞎琢磨的。”
我想起姑妈说的话,跟他说了让他别总吃外卖。他听了,没说话,只是往我碗里又夹了块排骨。
姑妈在超市干了半年,后来超市倒闭了,她又找了个在小区里打扫卫生的活儿。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扫楼道,倒垃圾,一个月能挣两千多块钱。
她没再提过林建国,我们也没问。好像那段在南方的日子,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冬天的时候,姑父突然病倒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表哥要上班,没时间天天守着,我就每天过去看看。
有天下午我去医院,推开门看见姑妈坐在病床边,正给姑父削苹果。姑父靠在床头,闭着眼睛。
看到我进来,姑妈愣了一下,手里的苹果刀差点划到手。
“姑,你怎么来了?”
“我听你妈说你姑父病了,过来看看。”
姑父这时候睁开了眼睛,看到姑妈,眼神有点复杂。
“你来了。”
“嗯,好点了吗?”姑妈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给他。
“好多了。”他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
我找了个借口,说还有事要先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姑妈正拿着纸巾给姑父擦嘴角,动作很自然。姑父低着头,没说话,但嘴角好像微微上扬了一点。
姑父出院那天,姑妈来接的他。她租了辆车,扶着姑父慢慢下楼。表哥开车跟在后面,我坐在表哥的车里,看着前面那辆车,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把姑父送回家,姑妈开始给他收拾屋子,洗衣服,晒被子。姑父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偶尔说一句“歇会儿吧,别累着”。
姑妈没应声,继续手里的活儿。
中午姑妈做了顿饭,四菜一汤,都是姑父爱吃的。吃饭的时候,姑父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你那打扫卫生的活儿,别干了。”他突然说。
姑妈愣了一下。“为什么?”
“冬天冷,起那么早,容易冻着。”
“没事,我穿得多。”
“我说别干了就别干了。”姑父的语气有点硬,“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姑妈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自己挣点钱,花着踏实。”
“你是我老婆,花我的钱怎么就不踏实了?”
表哥和我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最后姑妈还是听了姑父的话,辞掉了打扫卫生的活儿。她开始学着跳广场舞,不是以前那个队,换了个离家里近的。每天吃完晚饭,就去公园跳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带着点汗味。
姑父有时候会陪她一起去,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她跳。等她跳完了,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家。
有一次我晚上散步,正好碰到他们。姑妈穿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队伍里跳得很起劲儿。姑父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眼睛一直跟着姑妈转。
看到我,他笑着打招呼。“散步呢?”
“嗯,叔,姑。”
“过来坐会儿?”
“不了,我再走走。”
我继续往前走,听到身后姑妈爽朗的笑声。回头看了一眼,她正跟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体,姑父坐在长椅上,嘴角带着笑。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地靠在一起。
春天的时候,表哥家添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姑妈和姑父都去了医院,看着襁褓里的小家伙,两个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姑妈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动作有点生疏,但眼神里满是温柔。姑父站在旁边,时不时地提醒她“轻点”“别捂着孩子鼻子”。
护士进来查房,笑着说:“这孩子真幸福,爷爷奶奶都在这儿守着。”
姑妈和姑父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从医院出来,我跟在他们后面。姑妈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跟姑父说孩子长得像谁,眼睛像表哥,鼻子像表嫂。姑父在旁边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或者补充一句。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那些曾经的争吵、伤害,好像都被这暖暖的阳光融化了。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总有各种各样的波折。有些人,有些事,不管绕多少弯路,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
姑妈后来没再找工作,在家帮着表哥带孩子。每天接送孙子上幼儿园,买菜做饭,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姑父退休了,每天早上跟小区里的老头们下下棋,下午就去表哥家帮忙带孩子。有时候姑妈忙着做饭,他就抱着孙子在客厅里转悠,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有一次家庭聚餐,姑妈喝了点酒,话又多了起来。说孙子调皮,说表哥两口子懒,说姑父下棋总输。
姑父在旁边听着,笑眯眯的,时不时给她夹口菜。“你少喝点。”
“我高兴。”姑妈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
看着他们俩,我突然想起姑妈说过的那句话,心里像开了朵花。或许对她来说,现在这种平淡的日子,才是最踏实的幸福。
吃完饭,大家坐在客厅聊天。表哥逗孩子,姑妈和我妈说着家常,姑父在旁边看着电视,时不时插一句嘴。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屋里暖暖的。
我看着这一切,觉得很安心。有些故事,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能平平淡淡地收尾,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