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风尘散记
发布时间:2025-09-17 04:02:00 浏览量:1
出行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闲着无聊。看了介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小说家川端康成(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1899年-1972年)的视频。
再一次引起兴趣,重新翻阅川端康成早期的代表作和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小说里的年轻舞娘,低头浅笑,言语流露着纯良,倒没有世俗对舞女风尘的刻板印象。舞娘,轻易让人想起城市,仿佛只有藏污纳垢、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才有孕生舞女的土壤。
小说《伊豆的舞女》▲
千百年来,风尘舞女确是滚滚人间烟火中生活的助兴剂。
宋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便是对奢靡生活的叹词。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第一人称的“我”,不曾对舞女有一丝轻蔑,可是当舞女们一离开旅社,“我”问旅馆女主人,这些舞女下一站住哪?她回说:“那种人,谁知道会住在哪儿呢?哪有顾客就住在哪儿呗。”她直白称呼舞女为“那种人”,一锤砸碎骨子里的想法,对舞女的鄙夷掉落一地。小说里另两句话也让人心凉了一下:“途中,每个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立着一块牌子: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这就是社会对舞女的观感。
电影《伊豆的舞女》▲
“我”对风尘女子的印象,也大致如此。
认识文学里的交际花陈白露,缘于半个多世纪前期末考试语文科目名著常识,曹禺的《日出》入列,书里曾经的纯情少女陈白露,后来沦为穿花蝴蝶,被银行家包养,最终服药自杀。民国时期十里洋场的上海,百乐门、仙乐斯等舞厅前仆后继上演一出出舞场离合悲催的戏码。舞国的米饭班主操持着舞女世界的生态,为世人捏塑了一个个舞女沉溺浮华的造像。文字里的舞女,怎么都高尚不起来。美籍华人作家白先勇的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为舞国生涯滴落了低沉的遗音——轻盈舞步总伴着温柔耳语,红男绿女旋开了人海浮沉,她们在舞池里寻觅两情相悦,最终多哭倒于湿滑的台阶。
刘晓庆扮演的金大班▲
世俗眼里,风尘舞女是花丛中穿梭的欢场优人,远远地背着道德的藩篱。
古诗文里从来不缺她们的妖艳体态,以及狂蜂浪蝶争看小身腰的描述。语言里的“撞钟舞女”,形容着纵情声色、恣意行乐的生活。舞女身上贴着纸醉金迷的标签,“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的表述,撩人无边遐想,白居易不也忍不住发出“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赞叹。
《日出》的陈白露▲
尽管舞女为世俗所诟病,但紫燕黄莺里也不乏洁净的心灵。
民国时刻的神州大地,兵燹连年与觥筹交错之间,风尘世界尚存留一方小小净土——民初因讨伐袁世凯而声名鹊起的军事家蔡锷,与风尘女子小凤仙之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韵事常叫人惦想。这段非常时局酿制的非常情愫,两情缱绻却心意难圆,最终没能修成正果,遗下一段乱世佳话。故事还是搬上了银幕,被拍成电影《知音》,之后被炮制成连续剧。那不曾在四书五经里浸泡,脚着绣花鞋的小女子,却能在汹涌的政潮中深明大义。香港作家陶杰《从来侠女出风尘》一文,为蔡锷与小凤仙的曲折交往,留下伤心桥下的绿波鸿影。
电影《知音》海报▲
舞女并非一味醉生梦死、追逐物欲,她们也深明大是大非,有家国情怀。
抗日战争时期,南洋舞女协会发起筹赈活动,以巡回义演、报效舞票、捐献首饰等等方式奉献心意,赢得南侨总会“改变依赖之柔肠,不愧为时代妇女”的赞誉。舞界红人梁赛珠,战时积极为抗日筹赈,战后担任南天酒楼龙凤舞宫领班之余,仍参与星华孤儿院慈善事业。
舞女社会地位本已卑下,烟火人间,人心曲直与身份斤两本就无关。把木薯从土里挖出,其貌不扬,一身污泥,但去掉外皮,亮出的尽是净洁的雪白,让你无从辩解,木薯也有素心。
舞界红人梁赛珠▲
转说另一个话题,舞女在红尘中本已是“招花引蝶”的象征,再冠上“风尘”这个词,更是引入“非分”遐想多多。
风尘一词是否在诸君心中有暧昧,感性,有种致命的妩媚,又有无尽的忧愁?“我”最近也对这个词感兴趣。试想一下,在尘世烟火下,得一风流。不似金子般,闪耀刺眼,也不抵水银,冰冷,寂寞。只追求本质,于暧昧中独享一份滋味。像水流,但不澄澈,像寒风,但不凛冽。兜兜转转下,极力想融合,被同化,却发现总少了一分韵味,那分韵味,别致,显得鹤立鸡群。
街巷里的风尘女▲
风尘,总归是要带点俗气,带点人间烟火味儿。
记得“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一词,浪漫而风流。那扑面而来的情愫,又腻,又带嚼劲,仿佛要一口吞下整个春天。少年和女子唇红齿白,将视野搅得春水绿绿。可这里,少了些俗气,一派浪漫,只得风流,无尽的暖红色。而“我”独爱《诗经》中“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一语,理性又深情。最深情处,是令人心疼的既见,那该是历经多少风霜,人世凄凉,才能答出云胡不喜呢?有着一份淡淡的薄凉,薄凉里更透着成熟。
《诗经》——“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迎合与韧性,是“我”想象的风尘。
翩跹若蝶,姿态轻盈,有着常人不及的灵气,一颦一笑,迷倒众生。自骄而不放肆,自洁仍不孤僻,于世间流连,身子圆润,像伞下美人,从桥头走来,朦胧,欲羞还迎。
古时烟花之地,尤以秦淮,金陵为首,那些临水照花,夜夜粉饰的歌姬,伶人,似乎便是风尘的代名词,她们与男人,歌酒为舞,天上人间,一派风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那目不识丁的女子,风尘气息也是从头到脚。
古时烟花之地,尤以秦淮,金陵为首▲
三等、二等、一等的风尘。
很多世人以为卖身的女子,是第三等风尘,俗气和平常;卖艺兼着卖身的女子,是第二等风尘,有些骨子,有些凄凉,凄凉下强颜欢笑,做不得真,楚楚可怜的姿态上,别有一番心思,可怜,又可恨。
众人眼里第一等风尘,多是给了李师师,柳如是她们的。温婉的骨子里有着一股子倔强,倔强下的委屈,延伸到极致,莫名的心疼,让人沉溺,迷醉。情深下又有一颗纯良的性子,识人,忠君,虽至死,仍令人热泪盈眶。
李师师画像▲
圆滑下的薄凉,被尘世扰动后,还是这般不惊,不喜。
远望如此,近看依旧,像春天呼晴的鸟雀,又像缄默的斜阳,你很难想象,可留下的印象,除了惊艳,想不出其他词了。
惊艳这词一出,满满的风尘味。我想到梅艳芳,那个特立独行的假小子,在风月里闲庭信步,仍独善其身,最后留下一番潋滟。想到了王祖贤,惊艳到极致的风尘,那种魅惑,近乎要命。即便“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中年王祖贤,一副衰冷样子,再也没有翩若惊鸿的神韵,普普通通,可那沧桑的脸上,也尽是风尘,尽是往事与落寞。
梅艳芳——特立独行的假小子▲
上天也许是公平的,最开始把一切全给你,到尾,就只能自己收拾,经营了。
风尘,凛冽又惊艳,藏着,又藏不住,简单下,带着别致,不一样的气味,无法兼容,又不愿独善其身。
简单。一枚深邃的词,大道至简下,一切复杂的东西,沉下来去剖析,观其纹理,总是能得到最本质的物件。风尘也不例外。
风尘味人人都有,或浓或淡。它只是人气质中的小影子,没法越俎代庖。它像池中的一尾游鱼,怕约束,也怕冷落。但风尘不同,它更像是一种灵性的飞跃,会选择和感性之人相濡以沫,所以,每个人都有风尘味,但不是每个都是风尘人。
冷艳风尘女▲
风尘绝不是女子独享。
张国荣,这个令人酥软和心痛的名字,一角,一种风月,一种情态,太简单了,他的风尘,像扎手的玫瑰,连呼吸着都知道是痛的,开得太盛,以致过早凋谢了。他的确是不一样的烟火,在尘世,灼灼短暂,又极为精心。友人说,风尘是历经人世,冷暖尝遍,最后的通俗。我不可否认。
通俗,比简单在意识上应当更深厚点,它确实饱经沧桑,也阅尽风月,可它总让我觉得不够纯粹,不够唯一。所以,我不喜欢风尘是通俗的,我更愿意它是简单的。
张国荣——令人酥软和心痛的名字▲
天性泛滥的人,不拘泥,更适合风尘。
于泛滥中放肆,在热闹声里附和,看似明亮,闪动,实则是凄冷到了骨头。萧红,三毛都是这样,偏执到泛滥的爱,可又敢爱敢恨。热烈时,更燥,更暧昧,朴素下来,又透着一种慵懒,平淡。美而不张扬,不媚却别致,像盒子里的熏香,一点点扑鼻,迷人。
少女时候的萧红▲
“我”在某段年龄里,特别想爱上一个风尘女子。
那样的爱,美且轻淡,像一束烟火,有过绚烂,又有过冰冷的平静。谁也不触及谁的底线和空间,平淡,两知便好。到了如今,无语,更为惊心。对一切事物更为敏感,炽热,而其下却缄默到了极点,是更加寂寞,也更加凛冽,怕风吹过,怕人询问,所以掩饰得极好。有人说,我太冷,根本没有风尘气。
太风尘了,也不尽好,招摇,不忍直视,也太暧昧,太得罪人,太令人惶恐,太招人口舌。倒不如留着性子,给懂的人,给爱的人。
陈圆圆画像▲
“我”只是一个风尘人,在路途行走,简简单单,内心有肆虐的海浪和城堡,彼时,某刻,为一人开,惊艳绝绝。
王国维在《采桑子·高城鼓动兰釭灺》一词中,感叹于自己无可奈何四处飘零的境遇,于是便写了“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要知道他好歹是一位男子,尚且有如此的感叹,那么处在几千年男尊女卑思想下的“风尘”女性,又该是如何的身不由己?
又该是如何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