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站为天鹅湖票务官方授权演出订票中心,请放心购买。
你现在的位置:首页 > 演出资讯  > 舞蹈芭蕾

一位独特赛道的演员,如何在脱口秀舞台上解除「封印」

发布时间:2025-10-14 09:00:00  浏览量:3

一个童年悲剧,和四次拯救。

失去右手的那一天

失去右手的那一天,梁雪冰从病床上睁眼,看向身体右侧。「我手怎么没了?」他问。父母没办法给他回答。他并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感到恐惧。他披着病号服,半截袖子垮下来,好像披着袈裟,又被剃成光头,大人哄着他玩,让他扮唐僧,单手合十。那是1990年,他4岁半。

那时记忆并不完整,是由乱序的片段构成的。其中一个闪回里,他睁眼看到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应该是医院的长廊,白色的墙身。有人抱着他走,是父亲。他头脑晕沉,只感觉特别口渴。那应该是事故发生那天,他苏醒之后。事发与截肢并不在同一天,但在他的记忆与日后讲述里,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记忆再往前一点,他握着柳条,好像挥舞着一把剑,向一个在地上放着的变压器靠近。周围没有护栏,也没有警示牌。父母是吉林省延吉市国营电子企业的职工,一家住在厂区里。那天家里大人聚餐喝酒,他便跑出来玩。一起玩的小伙伴不敢跟上来。他没有意识到危险,继续「舞剑」。记忆到了这里,就变成了空白。

触电前,他是个淘气、活泼的孩子,疯玩起来总是发生磕碰,用母亲的话说,「膝盖从来没有结痂过」。在幼儿园挨了别的孩子欺负,父亲跟他说,你还手啊,咱也有两只手。反击成功了,原来打他的孩子服气了,成了他的「狗头军师」。不过这些事情,他毫无印象,是父母后来告诉他的。

也没有疼痛相关的记忆,一丁点儿都没有。触电后,他烧得黢黑,整个人水肿起来,头显得有原来两倍大。电流击穿在他的右脸和左脚留下明显创面,反倒他的右臂外表看起来没事,当年小城市的医疗条件有限,治疗耽误了,其实里面在一天天溃烂、坏死。父亲是很本分老实的工人,一直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姥姥拍板,坐飞机送梁雪冰去了北京。医生说,来晚了,早点来,至少能保留右边手肘。

他经历了三次大手术。还因输血,感染了丙肝。双眼怕光,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外伤性白内障。

涉事企业赔偿了8万元。在今夏播出的《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以下简称「脱友2」)节目里,梁雪冰(艺名雪冰)把这段故事讲了脱口秀。他父亲把这笔钱看得太重了,「跟传家宝一样供家里边,躲过了楼市,避开了股市,在它们最好的年代」。现场笑了,气氛没有往下掉。右侧袖管耷拉下来,伤疤贯穿他的右脸,苦涩的往事被他处理成了喜剧。

段子对事实有轻微加工,那笔钱确实长期未动,直至10年后,梁家在长春买房时,凑做一部分首付,但后又在房价尚未腾飞前卖掉。姥姥很有生意头脑,数次为家族的投资都很成功,本可把钱给她打理,父亲先是同意,但后又改了主意。随着通货膨胀,当年相当于父亲60年工资总额的赔偿,变成一笔小钱。

段子里没有提及的是,那笔钱不是顺理成章拿到的,经历了与责任方的拉扯与漫长的官司。单位经济效益越来越不好,父母下岗了。那笔钱不敢动,除了获赔艰难,根本原因在于父亲的愧疚,他认为作为看护者有疏忽,导致儿子永远失去了右手。8万元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儿子未来人生的估值,是对痛苦以及某些重要意义的再次确认。父亲很难面对它,更害怕失去它。

那场童年悲剧,是梁雪冰记事的起点。好像自己生来就只有一只左手,其实他是右撇子,但对于使用右手是什么感受,他从来不知道。梦是潜意识的投射,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梦中的自己拥有双手。

最近与《人物》交流时,他大胆畅想,如果未来脑机接口的研究有进展,没准儿有生之年他能装上一只机械手臂。但他又想,装了多半也用不上,揣在兜里或者背在后面,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左手生活。他穿马甲以及兜多的衣服,零碎物件装身上,手就能解放出来。拿着东西走到门前才发现腾不出手开门,对他不会发生,因为他大脑本能开启运算,掂量手的占用情况以及房门是否开闭。他标志性的络腮胡,一方面是方便打理,一个不容忽视的作用是可以挠左手的蚊子包。很多时候,他的洗手和洗脸是一起完成的。

欢迎来到只有左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再善意也难免有体察不到其中需求的时刻。「脱友2」节目组提供选手服,第一次给他搭了一双系带鞋。这可难为他了。他之后都自己带鞋,无需系带。他在节目里走了四轮,用四篇稿子告诉你,一个「特殊赛道」里的脱口秀演员的成长史。

但还有另外一个梁雪冰的故事,一个更长的版本。这个故事不止关于一个被看见的脱口秀演员,还有一个受伤的孩子,如何在世界上寻找自己的位置。

雪冰在「脱友2」节目上表演

家庭

首先要说的是母亲。开朗的母亲,坚韧的母亲。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行事风格却像是大姐大的母亲。「我母亲是我最强的一个后盾,甚至是超越我父亲的。」梁雪冰说。

但即便如此,母亲也有过一次轻生念头。那时儿子到了临近上小学的年纪,字要换手练,生活起居要靠人帮助,她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有天,她带着儿子走上了铁轨。

「妈妈,咱怎么不回家,咱往哪儿去?」儿子问。

「咱不遭这个罪了,妈陪你一块解脱,你看你也上不了学,也写不了字。」母亲说。

「我马上迸发出了强大的生存欲,我说妈妈我能写字,我想上学,咱回家。」梁雪冰回忆,「算是我把她给拉回来了。」

幼时其他与母亲有关的画面,基本是温馨的。在北京做完截肢手术后,母亲带他去吃肯德基。「当时肯德基还挺时髦的,很贵。」他回忆,「你看快乐我可能记住,印象特别深。」母亲点了一个有炸鸡腿的餐,自己没舍得吃,看着他吃完。他没吃干净,母亲最后才把骨头给嗦了。

电击还有一些附带伤害。他的左手烧伤,皮肤弹性丧失,导致手像鸡爪子一样收缩起来。母亲陪着他康复锻炼,练习握笔用筷子,要求很严格,用了近一年时间,手能伸开了。

尽管文化程度不高,母亲对文学有热爱,喜欢诗词歌赋。她在墙上贴唐诗,教儿子背诵。她带儿子练书法,但看到他一只手太难,母亲还是心软了,没有逼他。「我成长最难的阶段,是我母亲一直陪着我。」他说。

初中时,父亲去了长春工作,母亲带他在延吉生活。时代潮流冲击下,父母原单位关停了,单元楼冬天没了集体供暖。一些家改了火炕烧煤,父亲顾及母亲从楼下扛煤辛苦,又怕煤气中毒,就选择了更贵的供暖方式,锅炉烧煤油。但为了省钱,母亲只在早晚烧一会儿。梁雪冰记得,早起时常能哈出白气,卫生间里储水的浴盆也结上了冰。那是一段苦日子。但母亲给他钱很大方。「我上学阶段,我妈会多给我钱,说你要出去多交朋友。跟朋友吃饭,尤其是女生,一定要你买单。」他回忆。

当时身边有些人去韩国打工,母亲动了念头,马上投入行动,学了一段时间韩语,能讲得很流利。但父亲阻拦了她,其中一个考虑是,她长期离开可能亏欠对儿子的照顾。折中方案是,母亲在延吉开起了饭店。她永远在找生活的出路。

在性格方面,梁雪冰感到自己像母亲更多,有一种争强好胜。相比之下,父亲是更保守、求稳的人。父亲对儿子似乎始终有一种愧疚之情,所以从未打过他,近乎宠溺,不提任何要求。梁雪冰感受到,父母都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爱的方式不同,都滋养了他。某种程度上,家庭给童年时期的他提供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保护罩。

他知道一些脱口秀演员原生家庭的悲伤故事,在这一点上他感到幸运。他想过,如果他能选择得到完整的身体,但以失去父母之爱为代价,他不愿意。他对于那8万元赔偿的处理方式并无埋怨,钱在贬值,父爱一直在。「我特别感激我父母,他们永远支持我。」他说。

得益于母亲的辅导,他读写、自理能力「都很溜」,所以与同龄人相处并不落于明显弱势。踢足球时,他当守门员。即便和同学打架,他体格健壮,拼的是气势,也没吃过亏。「满地打滚打两下就好了,没有隔夜仇基本上。」

至少在他讲述里,在小学阶段,身体没有给他带来精神痛苦。他记得升国旗仪式,其他同学行少先队礼都举右手,只有他举左手。有老师不明真相,上来拽他袖子,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手举错了都不知道,引得大家笑了。还有做广播体操时,身后有同学在模仿他。也许小孩子心智单纯,这些事,他只是有点不开心或尴尬,并没有感受到伤害。

但情况在进入青春期后发生变化。

雪冰和母亲

封存

他从小到大都没读过特殊学校,其实源于父亲的固执,「虽然他的儿子是残疾人,他心里是不接受的,他就认为我儿子啥也不差,也能跟你们一起去公平竞争」。往深里追溯,这也是一种对残疾的歧视。到了中学,打架真打不过了,一只手的中学生就是打不过两只手的,「竞争过之后,你也会知道自己在生态位里边已经属于是下档了」。学习成绩也掉落下来。「客观层面上,左手写字确实会难一点,答卷、答题卡这些东西我都要稍微克服一下,」他说,「老实说,是受当时心情的影响,有点自暴自弃。」

自我意识在觉醒,同龄人之间有了攀比之心。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不一样,小时未曾细想的那些东西,开始入侵他的大脑。大人们面对他时,总习惯说点什么鼓励、安慰、劝谕,「你挺好的,你啥都能干」,会列举一些名人的例子,为他规划人生。但此时,这些话有了另外的味道。「你干嘛跟我说这些玩意?好像已经在给我做预告,我的未来很困难很艰苦。」他感到很不舒服。

争强好胜被他封存起来。他越来越往后退,越来越自卑。讨好型人格慢慢养成。抢着买单只是一方面。出去野餐,他带的零碎物件(充电宝、雨伞)会更多一点,为伙伴考虑。他甚至会带上几本书,万一落难,至少有书陪伴。「我会往极端的方向去想。」他说。

初中时,有个女同学开朗活泼,他给她写了一封交友信。「我文学素养还行,引经据典」。没有下文了。直到他有次逃学通宵去网吧,两个事件联结到了一起。母亲找了他半夜,等他回来情绪崩溃了,叫他跪在地上,拿拖鞋底子抽他的脸。他没有反抗,一声不吭,内心涌出的是对母亲的疼惜。那正是父亲在长春工作的时期,「一个女人带一个残疾孩子,也不听话」。

他的举动被母亲理解为不服。她愈发愤怒,找出一样东西,正是那封信,「老账新账一块算」。原来,女同学把信交给了老师,老师又转交给母亲。母亲始终知情,直至此刻,历数儿子错误时,将之列为其中一件。所有的误解叠加到一起。他对一切失望透顶。不止是交友信得到的反馈,也是这个谜底被揭开的方式。他感到付出真心,却成了他人背地里的笑柄。

从此,他基本不和异性说话。这种情况延续至成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在饭店他不敢正视女服务员。「因为我担心从她们眼神里面,看出来那种嫌弃、害怕的感觉。」

高二文理分班后,何志磊注意到,班上有个和他很像的人。他们都孤僻、沉默,是班级里的边缘人。不知道为什么,何志磊对梁雪冰有一种亲近感,中午出去买饭,他主动为他带一份。他们慢慢走近了。他发现梁雪冰挺有才华,小组作业编创短剧,他写的包公案,对话有一点无厘头。

他们都喜欢武侠,把书轮换着看。读「射雕三部曲」,梁雪冰代入的人物是郭靖——而不是杨过。初中时,一些同学管他叫杨过,那是他极力想摆脱的记忆。「是那种贬义的外号,他们更多还是在嘲讽我一个手。」他讨厌「杨过」,回避「杨过」。

高三时,何志磊贪玩,梁雪冰感到时间紧迫,他选择的规劝方式是,给这位朝夕相处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满满是字的两页纸。「他这方面是有一点传统,觉得如果说的话,还不如写的更郑重,更清楚明白一些。」何志磊说。

从旁人视角看,梁雪冰在一条常规轨道前进着。高考后,他去了长春的一所大专就读。但这是一个错位,他感到某种悲观与徒劳,他终究是不同的。学校就业多面向金融口,他知道他坐不到银行的窗口柜台。「我明显是不符合的,点钞也点不了。」大学浑浑噩噩过着,他没有遇到第二个何志磊这样的朋友。

一些无心之言会伤害到他。他表哥相亲,对方姑娘的父亲是言语障碍人士。大舅不高兴,「咱家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干嘛找那样家(庭)」。这话传到他这里,成了压在心底的巨石。他记恨大舅。「你外甥就是残疾人,你怎么还说这种话?」他想,相亲对象的家人有残疾尚会如此被嫌弃,看来他注定孤独终老。婚恋、就业、人际交往,所有的窗口似乎在关上。痛苦咬噬着他。

毕业后,他在家里待了几年,不愿步入社会。在外界看来,他的状况令人忧虑,但这又是一个错位——恰恰让他沉溺的那样东西,实现了对他的打捞。

高中时的雪冰和同学何志磊

游戏

2009年,「鸡博士」在线上游戏《魔兽世界》里叱咤风云,作为会长,他统领着一个核心成员有70多人的公会。鸡博士是网友们给他起的绰号。现实里,他27岁,北京人,曾有过几年工作经历,「也不好说是什么原因,不想出门了」,每天用四五个小时打「魔兽」。

每晚7点到10点,他组队在国服里打副本。诸多队友里,有一人脱颖而出,基本每晚都在,每晚都是MVP。鸡博士感到,这个网名叫「易悲酒」的人,对团队的认识,对游戏的理解,都非常之高。在坦克、治疗和输出三种游戏职业里,易悲酒使用的是「输出」。队友们习惯挂在语音软件上,边玩边聊。易悲酒对鸡博士表示,他很喜欢这个公会,团战配合解除他的「封印」。如果你不理解这些游戏术语没有关系,他的意思是,他在这里如鱼得水。

队友们知道,易悲酒来自东北,1986年出生,是个豪爽、健谈的人。鸡博士想象他的样子,一定是个又高又壮的人——东北人不都又高又壮嘛。鸡博士数次建议他要平衡游戏里的能力,也试试其他职业。易悲酒总是支支吾吾,「不乐意玩别的,就愿意打输出」。

如此一起作战了两年。有次,鸡博士又劝他换游戏里的职业。「我这边情况你可能不太清楚。」易悲酒说。随后,一张对着镜子的自拍照发了过来。易悲酒的样子和鸡博士想象几乎一样,又高又壮。但好家伙,他只有一只手,公会会长发出惊呼。

梁雪冰对游戏的喜爱,始于初中,与性格里的自闭是同步发展的。都是一些单机游戏,《红色警戒》《暗黑破坏神》,还有一些卡牌与角色扮演游戏。他单手操作,基本能指挥得动。但《星际争霸》就难倒他了,太多微操,他跟不上了。

直到《魔兽世界》的出现。这款游戏的操作设计很人性化,可以自行设置热键。这样一来,梁雪冰可以在一个小小区域内,实现全键盘操作同样效果。何志磊见他玩这款游戏,宛若杂技,用小拇指加无名指控制鼠标,剩下三根手指控制键盘。他喜欢钻研,技术与日俱进。即便如此,他做不了「治疗」等操作,「需要你用鼠标去选择人头,用键盘频繁切换目标」。这就是他只选「输出」的原因。

他一直对何为团队没有概念。他很小就主动远离体育,从未有机会在足球、篮球这些集体运动中体会到与人并肩作战的感觉。而《魔兽世界》尤其崇尚配合。「我之前活得很孤独,游戏里最开始,我也是选择自己玩这种独狼的路线。后来是接触了朋友,人家认可你,我们一起去打副本。」他说,「好像社会上也是这样,一个好汉三个帮,是游戏里给我的启发。」通常战斗结束后,大家继续聊会儿闲天,复盘打法。

打游戏那几年,父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狠话。「注意身体,你别老熬夜。」他们只是这样提醒他。至少,他精神状态是愉悦的,还成长为一个小小领导者,给队友分配任务、喊口号。这让父母感到安慰。

他是敏感的,在现实中即便得到正面反馈,也总联想到他的残疾,怀疑他人的夸奖带着某种优越感与同情。但游戏于他是一个公平的世界,没有审视,没有「特殊优待」。很快,公会的朋友们知道了他的身体状况,惊叹不已。他成为大神级的存在。

这也许是他人生第一次欣然接受赞美,不再纠结这背后是否含混其他杂质。他的自信在树立,他想,既然游戏这件事他可以做好,也许他可以干好别的事情。在25岁那年,经人介绍,他去民政部门做协调员,对接辖区内100多位残疾人。日常工作是,逐家去了解情况,传递政策,逢年过节发补贴。这份工作起薪只有950元(两年之后涨到1500元),却是他社会化的第一步。对异性的恐惧在工作中被消减,之后,他有了一段初恋。表白被接纳,至今想来,那依然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一个瞬间。

一个游戏真的能给人带来如此巨变吗?「在我一个健全人看来,可能没有他说的那种感觉。」鸡博士说。谈起那段脱产打游戏的时光,他欲言又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理解社会对游戏存在一些污名化。个人而言,游戏促成了他的婚姻,他太太也是公会成员——「这可以吹一辈子」。说回到梁雪冰,鸡博士确实听过他不止一次强调,他对生活、对社会、对未来的信心,「都是从魔兽里边捡起来的」。「因为咱们毕竟不是他那个状态,咱们说理解,大多也只能停留在咱们想象的状态。」鸡博士说,「他会非常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一些微表情也会出卖这个人心里的想法。我们真的是把他当大神。」

梁雪冰对《魔兽世界》有着特别的情感,即便后来淡出,一有新版本面市,他也会跟着把号打到满级。2013年,鸡博士结婚,十几个昔日队友来参加婚礼。大家第一次见面,相互看着,傻笑了好一阵。梁雪冰记得,有人在游戏里扮演侏儒,现实里却是一个大胖子。

他将在另一个群体中,找到更多的东西,一种精神上的印证。

雪冰(左3)和曾经魔兽的战友

14块钱与1分钟

学生时代起,雪冰就是罗永浩的支持者,觉得这个人不仅好玩,还带给他好多认知上的颠覆。他把老罗新东方课堂上的即兴段子(即「老罗语录」)下载到MP3里听。他看老罗的高校巡讲视频。老罗创业锤子科技,他特意注册了微博,第一条就是帮忙宣传。每一代锤子手机他都追,把淘汰的旧机给父母用。周边产品,从卫衣到拉杆箱,从座充到空气净化器,他都买了。他写过一个遗愿清单,其中一项是,和老罗说上话、合个影。

「我们来到世界,都是注定要改变世界的。你好一点,就让世界更好一点点;你作恶,你就让这个世界坏一点点。」现在,他都能大致背出老罗说过的金句。老罗也出自延吉,他感到他们有一种神奇的连接。

锤子科技主题「天生骄傲」的品牌征文活动,尤其打动他。他参与征文,没有直言残疾,隐晦地提及一场意外让自己「成了左撇子」。他的投稿没有被选中公布。

「这个世界上有老罗这样的人,会给我一个盼头。可能有一天我也有机会成为他那样的人,世界上还是有希望的。因为他在不停地打拼,越挫越勇,这就是一个偶像的力量,我也不能垮了。」他说。

也许,并不是老罗改变了他,而是他骨子里本就有的一些东西,被唤醒了。否则怎么解释一个在东北边境小城的青年,在身边人大多不知道罗永浩是谁的情况下,偏偏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认可?尽管工资微薄,他玩游戏坚持买正版,听音乐甘愿付费。超市多找了钱给他,他第一反应是暗喜,但走出门就决定退回去。

其实,罗永浩在公共舆论场,并不是一个被所有人喜欢的人物,有时也会被视为「恶棍」。如果说罗永浩改变了他什么,那就是让他开始认识到,自己也是一个行事正当、内心骄傲的人。他对内在的看法改变要更甚于对外在——他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后来他总结,这算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第三次拯救。

在他既往的自我认知里,他是个严肃、没有幽默感的人。他并不认为是幼时的厄运直接带来这种特质,但他承认,成长阶段确实缺少锻炼、展示「喜剧肌肉」的场景。很多脱口秀演员上学时都有爱接老师话茬的习惯,但他恨不得别被人注意。在他早期的社交媒体里,你看不到任何「我希望大家感到我有趣」的迹象。表妹考上大学,他手写了一封长信,从「学业、人际、金钱」三方面讲了他的看法。全文无梗,读起来就像面对一个板着脸的长辈。表妹表现得并不在意,他对此挺生气。

潜移默化的改变也许是从喜欢上罗永浩开始的。老罗广为流传的「老罗语录」兼具讽刺与自嘲,他的产品发布会搞得像喜剧专场。「我就想学他,我会培养自己的幽默。」梁雪冰说。在家庭聚会上,他试着把敬酒词讲得有意思一点儿。这是个缓慢觉醒的过程。

2018年发生了两件事。他辞去干了7年的社区协调员工作,去了残疾员工可享受政策优惠的福利企业——一个食品加工厂。这里更接近真正的职场环境,他负责生产调度,需要跟不同部门对接。烦恼跟随而来,「见识到了一些职场的丑恶,或者一些人性的东西」。

也是在这一年,他接触到了延吉的「锤友」群体——他们与其说是锤子手机的拥趸,更像是对罗永浩主张的理想主义心生向往的人。梁雪冰精神上的孤独感在减少,他对这些人有信任感、安全感。锤友群有一些线下交流,比如一起看锤子科技的发布会。

在那个阶段,群主李成斌和梁雪冰成为好友。他发现梁雪冰很喜欢聊车,很懂行。他暗暗吃惊,「他现实条件的话可能是开不了车」。他感觉对方虽然已经30多岁了,但仍是一个极其单纯、天真,可以说未经世事的人。梁雪冰会向他抱怨单位里发生的一些让他感觉不对、不公平的事情。有一次梁雪冰和他电话诉苦,讲得太久以致李成斌有点不耐烦。于是他委婉地说,你这个人真性情,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跟我说。没想到,梁雪冰以为在夸他,笑得很开心。「我也没想到说反话会逗笑一个人。」李成斌说。

到了2019年,脱口秀被大众认识,李成斌也想组织锤友试试。他租了一个电影院小厅,喊大家过来,门票14块,上台讲就可以免票。梁雪冰准备了两三个小段子,他坐在角落里,一直犹豫要不要上。

上台的人,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听得我这个难受,」他想,「讲这样还得花14块钱,我说不行,我得把这个钱捞回来。」但就在他打定主意之时,排他前面那个大姐,滔滔不绝讲了半个小时,一个梗没有,台下纷纷玩起手机。终于等她讲完,包场眼看也要超时了。

李成斌正准备宣布结束,梁雪冰拉住他,「我想讲一段」。这位组织者看了看表,露出为难的表情。「那就给你一分钟。」

再怎么也不会比前面更糟了。他上去讲了第一个段子,反响不错。第二个效果更好,哄堂大笑。段子方向都是在调侃他父母。

他决定不讲第三个了,见好就收。

雪冰第一次讲自己手的段子

冒险

首次开放麦之后,他们起了个厂牌名字:大香蕉。大家对脱口秀的热情起起伏伏,有时一两个月搞一次开放麦,有时间隔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正如第一次举办时完全没有限时所展现出来的,这群人实在太业余了,与职业脱口秀演员又毫无现实交集——延吉离脱口秀的宇宙中心太远了,没有大咖巡演来过这里——以至于很长时间,他们以为厉害的人要排在前面出场。虽然内部也办读稿会,大家基本不懂写稿,都是幽默小演讲,有的还抄网梗。他是「大香蕉」的头牌——按他们误会理解的行业规则,「头牌」第一个出场。

在那几年里,他从未在舞台上讲过自己最显著的特征——那只失去的手。某种程度上,这反而对创作是一种障碍,生活的方方面面与此牵连。如何无视身体障碍,真正深刻地讲述他与父母的关系?所以很多时候,他只能编故事,「用一些特别不专业的方法去写」。

2023年5月,一位朋友去青岛旅游,看了场当地俱乐部「上客喜剧」的演出,与主理人李维东认识了。后者讲脱口秀多年,是延吉这群脱口秀爱好者们接触到的第一个圈内资深演员。大伙合计着把他请过来做一场主持演出,再加培训。俱乐部账面上仅有2000多,连梁雪冰在内的四位核心成员各掏了六七百,补上预算缺口。

两天培训结束,李维东建议梁雪冰去青岛的俱乐部观摩观摩。那段时间他刚好在家待业,就跟过去。他从未看过真正的脱口秀商演,那一周里接收信息量极大,「跟我们讲的东西不是一个玩意儿,明显人家这个东西更巧妙,笑点也更密更足」。他打听行情,人家演一周够他一个月工资了。

李维东给他讲「房间里的大象」的概念,还举了已成名的线上演员小佳、黑灯的例子,身体缺陷成为他们的素材库,源源不断生产段子。他内心有做职业演员的向往,就必须要克服障碍,迅速地写了几个跟手有关的段子。跑了几晚开放麦,效果不错。李维东跟他说,要不你就别回延吉了。

他成为上客喜剧的一名签约演员,住在宿舍,考核期为三个月,期间无论演出场次,打包价一万元。他37岁,重新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无疑是种冒险。家里很支持他,母亲知道他没有什么积蓄,每月给他额外汇钱。

他有一种和俱乐部一起长大的感觉。演出场地最初租电影院,观众离得远,他说话、使相得格外使劲。后来,俱乐部自建剧场,他看着刷漆、布线,一点点建成,「闻着甲醛味儿在里边写稿子」。剧场布置了些书架,他把自己很多书都捐了。「很有家的感觉」,他说。俱乐部经常从全国范围请厉害的演员来演出,这给他创造了宝贵的学习、交流机会。「有强烈的生存欲,想活下来。」他回忆,「必须拼一把,硬着头皮降低自己的很多欲望、每天写稿子,看视频,去琢磨、去练,硬往前推进。」他留起了胡子,感觉自己经历世事少,心理年龄只有20多岁,而这个新的舞台形象,给了他一种沧桑感。

他围绕自己的手,创作更多段子。起初只是很浅的尝试,「一些好玩的事儿,一些窘境,或者是一些冲突点」。他听某些同行的不屑:「这么好素材给你白瞎了。」随着他不断打磨,风评转好了。他有了扎实的7分钟段子,然后是相对及格的15分钟。老板李维东很欣慰,说没有想到他能成长那么快。3个月考核期通过了。

他从没做过心理咨询,但当他和同行聊段子,聊那些羞于启齿的隐事,情绪上会有波澜起伏,心结慢慢在打开。尽管收入有限,他还是买了圈内前辈一对一的改稿课,700元3小时,只觉得钱花得太值了。「同行『没人性』,他听完这东西,他不会觉得这个东西是个羞耻的事儿,他不会安慰我,他会去挖掘好玩的点。」他说。他发现,对于「杨过」这个词,他不再抵触了。

他把大舅当年伤害他的无心之语讲给同行听。同行一语道破:「你大舅没有把你当残疾人,在他的认知里边咱家都是正常人,他瞧不起的是人家,你难受啥?」疙瘩顿时解开。

「是,虽然他道德低下,但他没有冲我。」他想,「是我自己捡帽子戴上,是我自卑了。」他把这个故事几乎原封不动搬去开放麦,没做什么技巧处理,只是揭开一个简单真相,发现观众也会笑。

这是他第一次往命运深处挖掘。之后在青岛的日子里,他写了更多,包括父亲不敢动那8万元赔偿导致不断贬值的故事。那是他至今最满意的段子之一,「它有我的情绪在,有父亲的无奈和自我安慰,还有一些时代的痕迹」。

当他卸下了一些沉重,他发现,周围演员也敢于调侃他了。「这是相互的,大部分人还是基于你自己的状态去选择怎么对待你。」对方嫌他出梗不够犀利时,他会说:「你们这什么尺度?你不够劲。」有次演出,排在他后面的演员拍个现场图发了个朋友圈:「这也太炸了,这咋接?」另一个叫李酌妍的演员回复:「当年他的大夫也这么说的。」他觉得太棒了,太喜欢这个地狱笑话了。

高中同学何志磊参加过一次脱口秀演员给梁雪冰办的生日聚会。这位高中同学对梁雪冰展现的真诚记忆犹新。在祝辞时,说他「对自己挺狠的,狠狠地剖析自己,长处还是短板都交代得很清楚,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

我接触到的梁雪冰身边的演员都说,他是一个有追求的好演员。但怎么理解他自称天生没有幽默感?常与他待在一起的嘉俊给了我另外一种解释方向,重点不是凭空创造笑点,而关乎主动感知与转化,「是捕捉一些信息的能力,把它开解」。

雪冰和朋友嘉俊在青岛演出

参赛

如此过了一年,梁雪冰有些演疲了,想去各地走走,便和俱乐部打了招呼,从2024年6月起,他开始「周游列国」。通过朋友介绍,第一站去了成都。然后是呼和浩特、南昌、郑州、合肥.......他在杭州过的新年。

「我很羡慕他的这种生活状态的,这么有拼劲有闯劲。」在成都和他做过室友的演员爆米花说,他理解梁雪冰不停地转场,「一个演员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演习惯了之后,会有安全感,到了别的地方我可能气场就不在了,就慌了。但是你每天都换着舞台演的话,你就脱敏了」。

梁雪冰感觉脱口秀解除了他的「封印」,压抑多年的争强好胜的那股劲儿,释放了出来。他尽可能参加线下比赛,赢得名次,在圈内渐渐打响名号。2025年4月起,他落脚到上海,决定留下来。这里藏龙卧虎,演出市场繁荣。「不是想赢吗?我把自己放在一个强者多的范围里,去倒逼自己成长。」他说。

他想往线上走。去年,他报名了一档喜剧竞演综艺,去了海选,结果是失望的,一些水平不如他的演员却得到录用。他托人打听原因,反馈是节目组「担心观众看到我这个形象会紧张」。他感受到伤害,但想想也理解,自己也看了这么多年娱乐节目,几乎没看到过像自己「特征这么明显的残疾人」。他一度动了心思,想找整容医院做半边脸的整形修复,但康复周期很长,「考虑到生存的问题,没有那么大块时间去做」。

转折发生在「脱友2」筹备时。在青岛同过台的演员朋友小奇、孙书恒把他推荐给了选角组。经过训练营展演与选拔,邀请来了。不安跟随着他。第一次录制前,他担心突然就不让他上台了。第一次播出前,他担心他会被全部剪掉。这些都没有发生。甚至没人特别交代要遮挡他脸上的疤。

第一轮演完,罗永浩在休息区主动加了他微信。不止如此,延吉老乡还请他吃饭,说可以带上他想叫的其他人。于是,他把小奇、孙书恒都叫上了——这是他的报恩。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他很开心他把想对母亲说的话放进一段表演的收尾:「如果有一天装上那只假肢,我只想给你一个完整的拥抱。」

在比赛期间,梁雪冰与《人物》见面,讲述了造就他的一切。他的故事代表不了所有残疾人,「之前在社区工作的时候,见识得太多,还有很多的残疾人日子很苦」。人们很容易将主角为残疾人的故事,视为一个励志的故事,或者一个苦难的故事。毕竟,那些都是熟悉的叙事框架。他想讲一个幸运的故事,他是如何在破碎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被救与自救,最终,遇到了脱口秀。

只有一个问题。一次拯救,接着一次拯救,在他的人生阶段次第发生,但是,真实的生活往往不是如此。他来自一个观念传统的家庭,他承认并不完美。游戏成瘾的危害我们听过太多。罗永浩只是存在于互联网上的一个遥远的名字。也许前三次拯救并没有真正发生,或者用拯救这个词,并不恰当。也许只有脱口秀才算得上某种拯救。但我慢慢理解了梁雪冰想讲的故事。首先,他有一种能力,从周围世界,汲取积极力量。其次,他选择如何理解已经发生的事,反过来,会影响身处的现实。他相信,拯救还在不断到来。所以在他的故事里,有那么显而易见的不幸,他依然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回延吉演出,父母来看。他知道二老坐的位置,讲到8万元赔偿那个段子,他瞥到穿着一身白衬衫的父亲,手往脸上划拉。「给老头儿讲哭了。」他心里挺难受,未敢再看向那边。下台后他偷偷问母亲,我爸哭了咋的?母亲说,没有,他擦汗。后来我再次与他确认细节时,他本可以讲述一个煽情的故事,但他坚持事实原貌:父亲平时就爱穿西装,并非为了那天特意着装,也没哭。「我觉得他不太懂脱口秀。」他说。但这不重要。儿子喜欢,他们支持他。

作为一个独臂者,当然面临很多生活上的不方便。一只手剪不了指甲,他有电动指甲刀。一只手打不开常规的自拍杆,他有磁吸的特别款。借助工具,他可以正常生活。有次,梁雪冰请朋友们去家里吃饭。从切菜炒菜,到刷碗刷锅,他把活全干了。客人们坐在客厅里光顾着聊天,忘了搭把手。「跟他有一定的交往了,反而不会在意那些细节。」朋友李成斌说,「雪冰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在人生大多数情况下,痛苦没有价值,但在脱口秀的场域,痛苦变成了一种创作的势能。嘉俊向《人物》指出,写段子就像打台球,球桌的各个袋口代表着不同的创作方向,梁雪冰面前的球桌,有个袋口特别大,「你只要使劲搂,总能进几个球」。但未来,他不能只满足于身体这一个话题,他应该找到新的「袋口」。这一点,梁雪冰认同,他正在努力这么做。

上了节目,一夜爆红并未发生。至今,他的微博评论还停留在个位数。但有一条让他特别感慨的私信,在《人物》面前,他打开手机。那封私信来自一个父亲因高压电意外去世的观众。「父亲去世那一天,我在脑海里一直重复一个念头,就是玩笑开完了,该回家了,怎么还没回来?」他没有把手机递过来,也没有简述信的内容,而是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直到今天你的段子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内心之后,以后我再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我不会特别难过了。」他继续读着,「因为还有一个你这么幽默的段子陪伴,真的谢谢你用幽默的力量治愈了我。生活就算给我们重击,我们照样也能把它用玩笑化解。」

回复这封信时,他没有刻意出梗。「我现在可能没有那么好笑,但是我一直保持真诚。能给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带来力量,我倍感欣慰,我会继续努力。祝你开心。」正如他一再所说,他不是一个时时都准备搞笑的人。

在他看来,脱口秀不是简单讲个笑话所能概括,本质是个孤独的工作。「你要沉静下来,在自己的世界里边去找想表达的东西。你的第一个观众永远是你自己,你要把很多故事先讲给自己听。」他说。

脱口秀演员有各种各样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可能。缺少一只手的人,可以热衷谈论汽车。一个前30多年人生都不算幽默的人,现在打算用余生追逐站上舞台的那种感觉。

雪冰和孙书恒、张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