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咖话川酒”征文 | 陈先发:水火之舞
更新时间:2025-03-20 16:53 浏览量:1
我不擅饮,二两辄醉,但晕头转向之际,神思依旧清明,渐渐觉察了一个秘密:在酒力催化之下,原本相互隔绝的感知感觉器官,往往会在忽然间奇妙地打通,而后你仿佛能感知一种颜色,闻到一种声音,品尝到一种寂静,触碰到一种滋味,甚至能嗅到一具虚拟形象的汗味儿……其实,这并非幻念,而是交互渗入的错觉,令想象力的劲翼一下子就张开了,让你顿觉酒中有门,门中别有洞天。一个词,此间能唤醒一群词,直至无穷之词涟漪般涌动,凿出一个洞,会有一个内部互嵌且无限循环的空间,渐次展开……方觉人身这一精密仪器中,生理、心理与理性之间,原就暗凿着回环九曲的秘密甬道。似乎唯有痛饮一场,才有资格领取一把通往密室的钥匙。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诗人文人喜欢推杯换盏,或者独卧琼台的原因吧。
年少时,心中胆气意气戾气俱在,酒总是叫人情绪舒张,心驰神荡。壮年后,杯中之味,慢慢就变了。我的随笔集《黑池坝笔记》中有这么一段:“20岁喝酒,常从落日楼头喝到凌晨。喝着喝着,就有人离开了再不回来。喝着喝着,唐宋元明都远去了。当年遥想的白首不相欺,已在眼前。当年敌视,成了今天固守。少年宜群,中年宜独。如今偶尔群饮,都是匆匆的酒,泼了重来的酒,没看透的酒”。记不清在什么样的氛围中写下这段话,总之有20多年了。而今老友们聚饮,席间往往是冷热两端并存的景象。有人陷在往事的一鳞半爪中出不来,为了一个本应一笑了之的琐节而涕泗横流,我遇过许多场了。似乎没人真在乎老友间的失言失态,有时我也想仗着酒的遮掩,去恣肆那么几场,否则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副面目呢。只是更多人喜欢喝闷酒,虽然也插科打诨几句,但明确感到他全不上心,寡言寡淡,远甚当年。
酒是水火之舞,当然也是一个时代或一个区域的性情之舞。从酒风看,各省各地迥然有别,甚至两个相邻乡镇,敬酒喝酒罚酒的方式也大相径庭,谁都不愿去迁就另一地的习俗,大致就有了“五里不同俗”。时风方面,更见分别。李白诗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若论不同流俗的饮者,大家本能地想到陶渊明和李白。依我看,其实轮不上他们两个,我投刘伶一票。刘伶是魏晋那群惊世骇俗的饮者之一,从浮雕群像中冲出一个代言者,其所欲言者,可谓深厚、生动、博杂。
陶渊明当然清醒,只是饮得太孤单了。李白虽然饮之诗篇冠绝千年,但唐代的酒场过于喧嚣。所谓“魏晋风度”,从某个维度观察,其实是在逼迫与高压之下的一种人生挥洒,纵身于酒中,成了一种隐晦曲折的政治表达。魏晋的天才们没有浪费一场接一场杯盘狼藉的大醉,他们在沉醉中焕发的创造力光彩夺目,令人难忘。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写有《酒德颂》,我们今天常用的“幕天席地”“熟视无睹”这些词,都是他在醉中所创。
据司马光的记述:“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当时士大夫皆以为贤,争慕效之,谓之放达”。大致有这样人生态度的,还有阮籍、嵇康,可以说是酒为他们凭添了勇气、胆色与灵性。在魏晋诸位那里,酒是出世的通道,也是抵抗的利器,更是寄身的庐堂。无酒,便无魏晋。刘伶之旷放,为后来的历代诗人所爱。唐代王绩写道:“恨不逢刘伶,与闭户轰饮”。韦庄有诗:“刘伶避世唯沉醉,宁戚伤时亦浩歌”。北宋名臣范仲淹赞道:“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去世后,曹丕率众诗人为其送葬。曹丕说: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再学一次驴叫,为他送行吧。于是,王粲的灵柩前,驴鸣声此起彼伏。若非酒神精神的罕见激发,焉有如此奇观?魏晋的酒中佳作,仅曹操父子的就多不胜举,“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等佳句,均成为后代诗人汲取创作灵感的源泉。
更早的酒诗,在《诗经》中多达50多首,我读之时,因其作者缺失,更觉淳厚朴直,质地平实动人。《湛露》一诗:湛湛斯露,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宾之初筵》一诗: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彼醉不臧,不醉反耻……这些酒之诗,多与丰收、祭祀、亲情或者离别有关。这条诗之流脉,自“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往下流经“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直至此刻,代有神采,生生不息。其间,以杜甫之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塑造的李白,似最得人心,当今各地仍高扬“太白遗风”的酒旗。不过,在我的阅读中,最打动我的,倒不是他的《将进酒》《月下独酌》等名篇,而是一首所传不广的平白小诗——“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这首《哭宣城善酿纪叟》,哭字当头,足见李白心情。李白与宣城的缘分很深,他仰慕的南朝诗人谢朓、做地方官的好友汪伦、因他而名的敬亭山和桃花潭,都在宣城。有一年深秋,我专门跑到这座皖南小城,走街过巷,寻访纪叟后人和唐代“老春”酒坊的踪迹。
水火之舞,其实是酒的面子。水土之神合,才是酒的精魄。一方水土,成一种深味。从地域上看,曹操、刘伶所饮之酒,是黄淮流域的酒。而李白所饮,多由江水所酿,他在四川生活大约24年,晚年在安徽沿江地区生活10年,川皖皆是产酒大省,自古佳酿迭出。宣城之酒,用的是长江支流青弋江、水阳江的水,黄山九华山侧立两旁,好山好水相接,水土之殊味,在酒的酿造中获得了曲折而尽兴的释放。在四川宜宾生产五粮液的水,源自川西雪山融水,经过漫长紫砂岩层层过滤,以金沙江与岷江之名,在此相拥汇聚而为长江,形成“三江汇流”之大观。朋友传我一份资料讲,这一带水的钙镁离子比例完美,更因长年保持适宜温度,而成为微生物的天然培养基。在酒酿发酵过程中,微生菌群既神秘,又是相当要紧的一个参与者,没它的用力,酒就差了层意味。
据说五粮液用来筑窖的宜宾特有黄黏土含沙量低,却富含磷、铁、镍等多种微量元素。好水好土交会,成就了这方佳酿之地,酝就了“大国浓香”五粮液。古往今来所立窖池不少,此地弱酸性土壤筑造的窖池,逾700年迭代形成的窖泥中,每克蕴含超3000万株微生物,数倍于普通窖池,这大约也是好酒中复杂而层次分明的口感源头之一。这些冷门而专业的说法,我其实不懂,只觉得是自然造化的神奇,便听了来。
李白在《金陵酒肆留别》中写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感叹流逝,珍存别意,历来是中国人最上头的酒中二味,大概也只有中国人真的懂,也真的珍惜。其实饮酒之乐,在于这是每个人在杯中注入、饮下、回味诸般滋味的过程。酒参与了世态无常、幻化万千的人心演变,在此味中见了广大,也见了精微。在诸多不可言说之时,面对一些不可言说之事,除了默默斟饮一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2025年3月17日写于合肥至北京的高铁途中。
作者简介:
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破壁与神游》以及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2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22春季大赛翻译大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2015年与北岛等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西里尔等多种文字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