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环绕下,入职团播的年轻人们
发布时间:2025-07-16 17:31:17 浏览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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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社交媒体上流行的话题 #差点忘了以前是干嘛的,让团播突然火出圈。过去的记者、主持人、护士还有券商转行做主播,身份上的反差引发网友讨论。
中文互联网上流行着对直播的固有解读。有人说转行者为谋求一夜暴富,甚至不惜从事低俗和媚俗。一时间,争议与质疑将他们包裹。
我们找到2025年开始从事团播的主播。身处行业不同位置、入行不同时长,他们身上的班味也浓淡不一。流言环绕下的他们,过着一份更真实的职场生活。
团播,来了职场老人
2025年3月,实习记者夏夏从电视台裸辞。她才23岁,不害怕什么。
现实很快让她心灰意冷。求职接连碰壁,连一家招聘销售的画室都能掏出厚厚一本合同,写明让人放弃劳动仲裁。夏夏的意向从销售降级到前台,可是公司都挂羊头卖狗肉,前台大多要兼做直播的工作。
夏夏渴望一份能在镜头前被看见的工作。她长相尚佳,毕业后做的就是出镜记者,在节目改版、失去出镜机会后等诸多经历后,才决心离开新闻业。
干团播起初是不得已的选择。想要尝试新媒体,自己单独开直播又缺乏经验,心里没底。从小的教育和工作经历让她对用人单位有诸多考量,得知现在有正规公司提供团播岗位、系统培养新人,夏夏觉得,可以试一下。
图 | 还在努力成为记者的夏夏
3月末,夏夏离开老家,独自前往杭州求职。面试的第一家公司吸引了她。除了出镜机会,公司还承诺:只要继续练舞,哪怕直播没有流量,每个月也能领到足够生活的保底工资,还提供宿舍。这种兜底让她安心。
她很快和其他7个女孩组成了团。3个月后,夏夏的工作稳定下来,形成一种新的作息:下午1点起床,去上2点的舞蹈课。3点开始化妆,晚上7点开播,用3小时跳舞、1个半小时休息,直到夜里12点半下播。
团播不是今年才有的直播形式,但却在今年因为形式更多样、入局者更多元而出圈。直播间里往往有六七人以上,组成统一风格的团体。除了传统团播时代的流行歌舞,国风、嘻哈、二次元等风格也已屡见不鲜。团体账号的简介里,会引路每一位主播的个人账号。
团播幕后,还有运营、内容、主持等工作人员,以及公会进行统一管理。
2025年5月,“自从做团播之后,差点忘记以前是干嘛的”话题火爆抖音。夏夏的前记者身份,有着最瞩目的反差。话题下,还有前护士、前消防员、前主持人等,从各自行业变为团播主播。有人好奇,是否就业压力太大,只能靠做团播吃流量饭。争议和疑问开始聚拢在做团播的年轻人周围。
曾在歌舞团工作7年之久的影子,在2024年转行,进入行业头部的团播公司就职。一开始,他也以为团播只是跳简单的舞、卖丑搞笑来吸引流量,但最开始的几场团播,就颠覆了他对直播的认知。
影子发现,团播公司对待每场直播的舞台效果都很尽心,是专业的。公司的其他团员、编舞老师和他一样,都有优秀的背景:专业舞蹈学院毕业、现代舞团出身、欧洲交流经历、国家级比赛金奖……团员们来自现代舞、民族舞、古典舞等不同舞种,每天花大量时间跟随舞蹈老师排练,熟知彼此的动作特点。影子会和团员们共同商讨,某一个跳跃的动作,应该按哪种风格来跳才最舒服,最终编出一个属于集体的风格统一的动作。
一场团播,光是人力成本就不容小觑。每天下午在直播间排练,主播们轮流给在场的工作人员点冰美式。影子通过这件事,记住了在场21位员工:运营、内容、艺管、主持、服装、舞蹈、灯光……每个人以“老师”相称,各司其职,紧张地为晚上的团播做准备。
每场团播会给影子单独出镜的时间,需要他展示特长,和粉丝有不同互动。每次主播们轮流为粉丝唱歌,只有影子一个人会要一把椅子,让直播镜头摇下来拍他。他还在学习唱歌,曾有一次坐着唱,找到丹田发力的感觉,被粉丝夸好听,从此变成独属于他的传统。
影子逐渐在这份工作中找寻到超出预期的意义:同样是在一个集体里跳舞,现在他有了一个聚焦于自己的镜头,不再隐身于歌舞团的队伍里。他状态如何、遇到的困难、进步,都能被镜头前的粉丝们看到,即时反馈给他。
天降流量、一夜暴富,是外界对团播行业的想象,也是社交媒体上对这些年轻人做团播动机的揣测。真正考虑从事团播的人,剥离偏见与幻想,还是需要审慎地研究行业。
辣辣在最近半年里参与了四五场直播,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专职主播。她今年30岁,211硕士,此前在知名金融券商工作,日常着装是西服筒裙。当家里养了15年的狗狗去世后,她忽然有勇气告别不喜欢的行业,开始认真考虑做自己热爱的事——从大学开始坚持的舞蹈。
辞职后,她加入CBA啦啦队成为职业队员,由此第一次接触到团播。后来,她尝试联系团播公司面试,希望有更多“被看见”的舞台。第一次面试,辣辣就被安排化妆试播,有十几年舞蹈功底,她的形象和表现力都很好。面试结束,对方开出了最高档次的待遇。
与南京、杭州的头部团播公司交流,打破了她对团播的一些刻板印象。一家公司向她承诺,不存在暧昧经济、不需要去笼络大哥,也不存在资源咖,人人都能做C位。运营、内容策划等团队成员的文化水平多为本科甚至研究生学历,宿舍大楼里甚至还有图书馆,这一点出乎辣辣的意料。
立足长期价值的考量和职业规划的审慎,辣辣没有当即接受这份工作。辣辣意识到,团播绝对不是一条能轻易 “极速暴富” 的捷径,而是一条需要实力打底、努力铺路、运气加持的赛道,被渲染的 “快速成功” 案例,更多是行业 2/8 定律下的幸存者偏差,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真实境遇。
前些年团播行业初期的野蛮生长催生了一些乱象,MCN质量参差不齐,现阶段社会大众对其认可度也不高。行业现状让不少类似辣辣的观望者,不得不审慎思考一系列关乎职业核心的问题,比如:在团播领域积累的核心能力是否具有可迁移性,还是只会陷入重复劳动的消耗? “退出机制” 是否清晰?如果未来离开团播领域,能否有明确的转型路径?更重要的是,实际工作状态与招募描述是否一致?被放大的光鲜背后,是否藏着未被言说的压力和规则?这些细节关乎着职业选择的安全性和持续性。
对新人夏夏来说,她更看重这份工作稳定的成长空间,包括技能、规则、经验、关系的积累。
夏夏喜欢出镜,但相比队友,她缺乏跳舞经验,有时脑子里记住一个动作,身体却扭不过来。新人的学舞节奏很快,需要每天学一个合集的热门舞蹈。夏夏不得不给自己上强度,晚上加练到2点,努力跟上教学进度。
夏夏估计,公司至少有十几个团,配备了30多名不同舞种的舞蹈老师。刚进公司时,夏夏在训练营遇到一位老师,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教她一段十几秒的舞蹈片段。
夏夏没有基础,记不住动作。老师也毫不挂脸,耐心地一遍遍教她,累得满头大汗。
3个月后,夏夏跳得有模有样,被老师看到时,对方会夸赞她。她很满足,外面学舞蹈还要一节课三四百,自己却可以领工资的同时学舞蹈。
不跳舞的时候,夏夏去感谢每一位给自己打赏的粉丝,TA们大多是女性。内向的粉丝从不回应她的关注和私信。她们喜欢被看到的感觉,夏夏就学会在直播间特意地回应粉丝,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
这段时间,夏夏已经看清,团播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靠勤劳来换取相应的合理报酬,用时间来兑换职业成长。留下来的同事跟她都有类似的想法。在一个刚成立的团队,每个人都不想突然离开、长休,被粉丝忘记。
有时整晚直播间都没几个人,她们也会怀疑工作的价值,气馁,跳不动。所以每次上场前,夏夏和队友都会互相加油打气,要拿出最好的状态,做完今晚的直播。这是一种必要的仪式,就像其他职场人也或多或少会有的“自我说服”时刻,用来劝服自己做好本职工作,不要被结果左右。下播后,她和团员也会一起复盘,刚刚哪里表现不好可以优化,也会看公司其他团,为什么流量好,做对了什么。
图 | 舞台上的尼克
对于刚刚回到中国的尼克来说,团播是他既能跳舞、又能融入国内环境的理想工作。
尼克很小就被带去巴黎生活,语言不通,养成了内向性格,大多和当地华人交朋友。16岁,他开始学习跳舞,想要模仿韩舞中那些帅气的人,找到一个让他自由独处、享受当下的活动。
在巴黎的最后半年,他加入了一个欧洲舞团,粉丝有50万,排得上欧洲前五。那是一段快乐时光,下了课他就去随着舞团排舞,到巴黎的铁塔、卢浮宫、凯旋门等著名地标前拍摄舞蹈视频。
2023年,随父母回国后,尼克继续跳舞。起初他在舞房教课,被团播公司招做舞蹈老师,2024年下半年开始尝试出镜。
最大的困难还是语言。第一次拿麦的时候,他的中文表达还不流利,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大家好”“我是”“尼克”。害羞又呆板。
成团的第一个月,直播间在线人数持续在50多人。第一次公会赛(即一个直播公会中各个团播间之间的竞赛),尼克的团和其他团比拼人气,第一轮就被直接淘汰。没有人认识这个站在舞台最后的团。
公会想尽办法帮为每个主播发掘潜力。在一次和内容总监的聊天中,尼克透露,自己曾在巴黎第一大学读数学与统计专业,还帮家里的餐厅做过厨师。公会很快把他这些特殊经历传播出去,帮粉丝更好地认识尼克。现在每次直播,都会有粉丝问,“尼克能不能说几句法语?”
尼克上镜妆造的每一个细节,都要经过公司各部门一番复杂细致的研究:什么发色适合他,眼影和眉毛是什么颜色、脸上的痣可以点在哪里……配合公司,尼克试了五六款美瞳,试得眼睛发红。
还有更多幕后人员付出心血。尼克能看到团播主持人的桌上都摆着喉片。最开始,尼克所在团有5名主持人,最终只留下两位最契合团播风格的主持。他们也是一场团播中的节奏大师。
工作转动起来后,他感觉时间怎么都不够用。他不仅需要把舞跳好,还得学会如何更好地和粉丝互动。在最近的一场直播里,他有点骄傲又感慨地向粉丝炫耀,自己后来终于想出了“温暖你每一天”的个人Slogan,知道要多讲一些话。
图 | 团播中的尼克
团播是集体协作,分工极为复杂,为了保证效果,幕后工作人员也很拼。
影子和尼克是同一个公司旗下的主播。每天早上,影子准时被艺管的电话叫醒。每天下午四点,艺管为主播们点的外卖会出现在直播间。他知道,艺管老师其实履历不凡,曾是某综艺的总统筹。艺管这份看似不起眼的工作,其实是一种基于丰富经验的精细化管理。
在影子睡觉期间,工作群里的会议消息几乎没停过——运营和内容策划还没休息。他们都有着多年的综艺导演经d验。在他们眼里,传统综艺是呈现人,团播也是呈现人。当某个舞台效果炸裂、主播们在镜头中显得无比帅气,他们会激动地喝彩。
直播间不容出错,时刻处于高压,同事们经常会哭。服装老师会为批评服装的声音而哭,化妆师为妆造效果而哭,运营老师为现场的失误而哭。他们大多不到三十岁,年轻、在为自己的创意拼命。
职业倦怠下,被看见的可能
直播行业总给人“不正规”的刻板印象,和流量、金钱、哗众取宠捆绑在一起。但不容置疑的是,它早已成为了中国人日常娱乐生活的一环。如今,直播进化出团播,形成复杂分工,吸纳大量背景、能力各异的人入职,传统影视工业的一部分,也在团播完成了软着陆。
这种变化最先牵动着专业舞蹈生的就业选择。
沈阳音乐学院古典舞系毕业的七七,如今在主打国风舞的团播厂牌“梦华录”工作。毕业后先是入职当地歌舞团,参加了央视春晚和元宵晚会,随后离职从事艺考老师,又到培训机构教小朋友。这些都是舞蹈生常选的去向,然而七七的师兄师姐们,在工作5年、10年后,只剩下一半还能坚持在舞蹈这条道路。七七还年轻,想多在舞台上留一会儿。
现在,团播成为一项新的就业选择。从培训机构离开后,七七短暂尝试个播,在网络平台的国风舞蹈比赛中获奖。从师兄分享团播经历的朋友圈,她对团播有了更亲切的认知。有不少七七认可的前辈入行,舞台、视效也都如此专业。
2024年12月,她来到杭州应聘,面试的第一家公司,把所有规划都和七七讲清楚了,用PPT向她讲解,还带她到未来的直播间看。那是一面古风的水舞台,将有7个有舞蹈背景的成员,在专业的声光电里开播。公司的运营介绍,他们想做一个大胆、创新的直播内容。七七决定加入,在团播工作里享受这片古风舞台。
图 | 七七在抖音直播间的水舞台
去过春晚舞台,也在直播间泡过,七七更喜欢后者。那些团体演出,或者个人参赛,总是筹备几个月,只能跳一支舞、一种风格。但是直播间每天开播,留给七七自己选择的余地很大。每次要跳什么舞,七七都是自己先排好,跳给公司看,主动争取公司的认可。这种探索、尝试的自由,也是其他舞蹈生团播的乐趣。
七七发现,曾经让自己反感的露肚皮、超短裙等擦边内容,在团播的野蛮生长过程中,一项一项被平台严格限制了。“暧昧经济”不再能匹配团播的高速发展,她所在的抖音直播间,反倒圈了不少鲜明的“事业粉”。
开播一个月后,七七和其他团员在共同的团体粉丝群里与粉丝互动。粉丝们常常在群里分享好听的古风歌曲,希望七七她们去排新的节目。每天,七七还要花另外半个小时,向大概二十多位送出礼物的粉丝私聊感谢。不用七七解释,道谢之后,那些人就催着她赶快去练舞。
开播一个多月,七七所在的直播间,实时在线人数最高上过4万多。公司目前还希望他们继续积累粉丝,打出知名度。接下来,七七可能会配合做短视频,打造个人IP。未来更好的发展是可以预期的,比舞蹈教师这类工作更有挑战性。
图 | 团播中的七七,有展现自己的机会
转行的夏夏,第一次感受到这份工作的特质,是在一个怎么也学不会一段舞蹈的下午。她满怀歉意地道歉。过去的记者身份,给她留下了“新人就要谦卑”的习气,对谁都得鞠躬、客气。然而,舞蹈老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不需要一直弓着腰跟我说话,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
舞蹈老师传递出的善意和尊重,让她很受触动。
一年前从播音系毕业,顺利入职当地电视台,刚把频道制服拿到手,夏夏很激动,觉得自己终于追梦成功。夏天38℃,她愿为节目在外景站3个小时。但是几个月后,节目改版,加上电视台里的种种遭遇,让夏夏只好放弃了大一就有的新闻理想。
现在,她又重新回到职业的正轨上来,隐约摸到了另外一条路,有机会被大众所看见。她每晚都会看到好多粉丝留言,有的粉丝知道她的经历,也分享自己:硕士毕业去摆摊、退出喜欢的行业。那种旧的道路走不通的感觉,让她有所共鸣。
夏夏听说,行业里的头部主播能够拿到10万月薪。但她没那么心动。毕业后的短暂波折让她理解,团播行业也像她曾经所在的媒体、以及大部分其他行业一样,赚大钱的永远是少数人,是更早下场的人、更有天赋的人、更幸运的人,而其他人仅仅是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成为兢业耕耘的普通职场人。
高淘汰率中,夏夏坚持了下来,努力且知足。对她来说,能靠工作从家里独立是基本需要。有镜头、被认可,让团播已然成为一份让她满意的好工作。
对影子来说,团播是他在职业倦怠期后,找到的另外一种可能:继续跳舞,但是不被淹没在人群里。
他成长于西北大院,从小被家人管束很多,但本身性格叛逆,有多动症。在舞蹈中,他找到表达情感的方式。于是从高中学舞艺考,大学加入歌舞团。后来,他随团登上过冬奥会、人民大会堂等国家级舞台。这份职业似乎就此进入了死胡同,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了。
影子加入团播的初心,是希望有自己的镜头。他知道,自己的每个动作和细节,哪怕是头发哪里翘起来,都会被屏幕后成千上万人看到。
图 | 配合公司拍摄宣传照也是影子工作的一部分
从事团播后,影子确实得到了回报。开播第一个月,影子所在团的直播间就有十几万人在线,观看人次过亿。
团播工作给影子的唯一遗憾是,他变得太忙,不能陪伴家人。上周,母亲从老家来杭州陪他,可是两人每天相处的时间,只有中午他上班前不到半个小时。有时,母亲会熬夜给他留饭,西安老家的扯面、酸汤排骨。
这一周两个人没有太多交流,他也有些回避和母亲沟通团播的话题。自己的团走红后,他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网暴。有人拿他的长相、他的说话方式来攻击他,私信骚扰他的粉丝。母亲是传统的文工团出身,被人称为艺术家,他害怕家人被网上的负面舆论影响。
直到离开,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后来他知道,母亲私底下带着亲戚们都在偷偷看他的直播。
他知道,数量庞大的直播间观众,隐身在网络头像的另一边,其中都有哪些至亲:妈妈,姐姐,两个大姨,一个小姨,三个舅舅,还有亲戚家的每一个兄弟姐妹。(刘思聪 真实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