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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妙人蔡澜 | 起舞弄影

发布时间:2025-09-01 16:00:50  浏览量:2

2021年,蔡澜在香港举办书法展。作者供图

蔡澜用“妙”字作题写了不少书:《妙也》洋洋洒洒共六册,还有《时间是绝对的妙药》《学做妙人》《蔡澜微博妙答》……故而我选用他爱用的“妙”字作题,给这位好像与生俱来就是“妙人”的老友送行!

前不久,无意之间看到一次对蔡澜的视频采访,访谈主题是他的生死之见。忽然听见他指名道姓(大意):“我有一位朋友江青,写了很多篇往生老友的故事,书名好像是《故人故事》,结果她越写越多,我们这把年纪朋友都相继而去,她已经写了厚厚的几大本了,好像还在继续写……”细节我不全记得清楚,立马打电话跟他开玩笑:“放心吧,我不会写你这位老友……”然而可能吗?自从6月27日得到蔡澜两天前在香港往生的消息,一直难以入眠,虽然知道他身体有恙一段日子了,前尘往事仍如浪涌般一波接一波袭来。信誓旦旦说不写他的我,还是失信了,想这位重情义又重承诺的老友会通情达理不介意我不守诺言的良苦,深更半夜决定写蔡澜后,果然心态稳住,平心静气地睡了一觉。

1963年,我刚入行香港影视界就跟蔡澜相识。同年,他在香港定居,开始在邵氏电影公司任制片。我虽然最后不是邵氏签约演员,但与蔡澜有许多共同朋友,如郑佩佩、梁乐华(艺名岳华)、张冲……都是邵氏演员,还有导演李翰祥、胡金铨等。蔡澜因为任制片,频繁地穿梭于港台之间,有机会见面寒暄而已,真正交往并不多,印象中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模样,绝顶聪明机智,中、英、日、闽南语都很流利。

这几十年以来,我们一直保持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交往。因公或因私我去香港的机会蛮多,每次去他都会尽地主之谊请我去“好食”的地方,朋友们知道我们是“老友记”,有聚餐场合也会请声名远扬的“食神”来开菜单点菜。

记忆犹新的是1978年,纽约“江青舞蹈团”应香港市政局之邀在“亚洲艺术节”演出,李翰祥导演约了我和一帮旧友包括蔡澜、岳华等十多人在铜锣湾避风塘晚上吃海鲜叙旧。一上船,李导演就说:“小蔡,今天点菜的工作就交给你啦……”那是我离开影视圈后整整八年第一次回香港,以全新的面貌——自己名字命名的舞蹈团及舞者的身份与观众见面。聚会上大家都想了解我在异乡的生活经历和转行后的奋斗史,直至维多利亚港湾由灯火通明到黯淡无光才散席。

我和比雷尔婚后,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东方有不少讲学和参加会议的机会,如果我同行必会特意途经香港,也总是约蔡澜一起小聚,一来,他可以和比雷尔用英语沟通;二来,比雷尔深爱中外美食,由蔡澜做向导绝对万无一失;蔡澜除了精通吃也懂喝,两人都爱单麦芽威士忌,有酒助兴蔡澜快人快语,妙语连珠,两人总是兴高采烈。依然记得谈到中国饮食文化时都赞同:火锅该是中国饭桌上最没有“文化”的料理,食物切好了就被扔进锅里一锅煮。而我偏爱接地气的火锅,喜欢打边炉(广东话)的氛围,与他们争执时,比雷尔干脆就称:“那是懒人饭。”

直至1982年,我与蔡澜有过一次合作,我在“香港舞蹈团”任第一任艺术总监,舞蹈团参加1983年“亚洲艺术节”,定下计划首演我编导的《成语舞集》,用十几段舞蹈,围绕着不同的成语内容组成一台节目。我对舞美上的设想,是用不同风格的书法设计,表现出不同成语的内涵和意趣。反复考虑后,我认定担当此任者非蔡澜莫属,跟蔡澜认真谈了我的构想后,他欣然应允,于是我们有了合作,我也才真正有机会认识真实的他。大家印象中,蔡澜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酒色财气,活得逍遥又潇洒,其实不然,跟他合作后才知道,无论工作或享乐,他都是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并且不断在力求创新。

蔡澜从书法中寻找出各种不同的表现方法,选用狂草、行草之余也选用了毕恭毕敬的楷书,用不同书法家以及不同流派的字体,与每段舞章搭配得天衣无缝,不但给《成语舞集》增加了中国传统元素和艺术趣味,观众在欣赏舞蹈的同时也欣赏到了美不胜收的中国书法。

跟蔡澜合作的这段故事鲜有人知,这不是他本行,他却做得如此孜孜不倦,认真到令我咋舌。感谢他重承诺全力以赴时,他笑呵呵地说:“哎呀,帮朋友忙,‘客串’一下好玩而已嘛!” 轻描淡写多洒脱,妙也!

《成语舞集》演出后,时任香港《明报月刊》总编辑和专栏作家胡菊人先生一连写了几篇文章肯定我的创作思路和对“香港舞蹈团”的发展理念。胡金铨导演为鼓励我“华丽转身”,不但做东还亲自下厨请胡菊人、小蔡一起在他家聚会,大家都爱酒,那天喝得有点高,只记得胡导演天马行空,蔡澜妙人快语,“二人转”那样一唱一和表达了对香港电影环境既爱又恨的复杂情绪。我则对胡导演的拿手菜蒜蓉拍黄瓜赞不绝口。看照片,当年蔡澜的模样多么风流倜傥……

1983年,(左起)蔡澜、胡菊人、江青在胡金铨家中欢聚。作者供图

2014年秋冬交替之际,我专程途经香港探访老友们,在风雨飘摇中降临香江,入住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客房,位于半山干德道,行动受阻,无奈之下,我就关在屋子里写作。蔡澜打电话来:“你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次香港,关在屋里太冤枉,等我设法‘救’你。”几个小时后他一身美服,肩上挎了个招牌“化缘”口袋,笑眯眯地和司机出现在停车场。那几天,我真是因风雨得口福,享尽美味。每天他用车接送,我跟着他去吃了潮汕菜、日本料理、泰国菜……轮番吃下来,大概他认为值得试的地方都去试,一直叮嘱我每样食物浅尝即可,否则很快会饱,看我吃得香又不拘小节,喝得爽又开怀,他也满心欢喜地掏钱埋单。跟他抢账单,他老是说:“你是远道客人,又是女人……”“你完全是中国老派大男人腔调……”

一天,酒足饭饱后他带我去湾仔天地图书逛逛,推荐了不少我鲜有接触的香港和南洋作家的书要我慢慢读,还送了我好几本他写的书:《蔡澜微博妙答》《麻辣爱情》《好色男女》《五妙也》……

我欣赏他在《五妙也》扉页写下的:美食家我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喜欢吃的人,问我怎么成为什么什么家,不如问我怎么求进步。我的答案总是努力、努力、努力,没有一件事不是不努力就可以得来,努力过后就有代价,用这些代价去把生活质素提高,活得比昨天更好,希望明天比今天更精彩。

这句话代表了蔡澜本色,我认识他一甲子,亲眼见证了每个人生阶段他努力“求进步”。他一生横跨制作电影、电视访谈、专栏写作;著作种类繁多,从美食评论、旅游随笔到人生哲学、电影杂谈,皆可见独特的幽默感和豁达见解。不假道学假斯文,文章展现了他对生活各个层面的热爱与洞察力,充满了他独特的随遇而安的生存智慧,妙人用妙语平直道来让三教九流佩服赞赏。他也是一位舞文弄墨,喜书法、擅篆刻的人,他最了不起的是能够将个人才艺和兴趣转化为事业,玩物不丧志,一生顺势随性而为,别人觉得他是个纯粹的享乐主义者,其实他骨子里一直都在努力发奋工作,努力创造财富,努力享受人生。

2014年10月是老资格演员曾江七十大寿,其太太焦姣召集老友们欢聚,当然少不了他们的挚友、近邻蔡澜,我也参加了难得的盛会。蔡澜往生,焦姣寄来珍贵留影,说:“小青记得吗?看这九人的留影,现在尚在世的就是我、你和张燕三人了……”盯着照片,因美好的回忆哽咽,无语。

2014年秋,曾江生日宴。(后排右起)蔡澜、张小燕、江青、秦萍、岳华,(前排右起)郑佩佩、王莱、曾江、焦姣。作者供图

2017年秋,蔡澜先后在北京荣宝斋、香港荣宝斋举办《蔡澜荣宝斋行草展》。展览后,他寄了两本展览画册给我,别具蔡澜风格特色的草书,内容上他选择了一些既表达自己生活态度,又是普罗大众熟悉的字句:“活在当下”“看破、放下、自在”“狠狠地过每一天”“快活人”“了不起”“真”“过瘾”……这几天又翻找出来重温,字字句句在提醒人们,在现实复杂的生活中,特别是在遇到困境逆流时该持有的豁达态度。

蔡澜往生后,悼念和评论他的文章铺天盖地,不少文章谈到他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失去了知识分子对社会应秉承的态度和担当。而我认为,作为一个实实在在认认真真洞察生活的人,面对现实的种种生存困境,不落俗套,不渲染,将人世的艰难直白简洁道来,他的真我、真诚、真性情、真知灼见……少有人可以达到这样的通透、大度,他是径自在做自己力所能及、担负得起的事。

这位妙人虽然对大千世界和世道炎凉有一番深刻的认知和体悟,但并非冷漠之人,与他相识以来我也深深认识到他是一位明白如何立身行事的暖心老友。

忆起2018年冬天,儿子汉宁一家三口跟我在香港一起欢度圣诞节,蔡澜知道了,热情地请我们全家到中环威灵顿街,在他新开张不久的蔡澜河粉(Chua Lam’s Pho)进午餐,还派专车接送。我们在餐厅的包厢里等用餐,因为儿媳不谙中文,蔡澜耐心地跟我们用英文描述开这家餐厅用心良苦的前后经过,以及汤的用料和制作程序。他把店中的每道菜都点了要我们品尝,到了上招牌菜越南牛肉汤河粉时,他吩咐:“我的那碗只要清汤,其他不要放,这样才能喝到汤的原汁原味。”至今还记得才七个月大的孙女礼雅喝到清汤的表情:抿着嘴、闭上眼,摇头晃脑的滑稽模样,我说:“看她的样子,长大后,和我一样一定又是馋虫一个!”蔡澜大笑。

2020年,我想出本不拘一格的书,包括散文随想、纪实照片、食谱,寄了构思以及初稿前六节给蔡澜,他让我立马写一个内容简介给出版社看。

不出一周,香港天地出版社寄来合同,并说明有蔡生亲自推荐一定好!出版社征得作者同意建议将书名《疫中食趣》定为《食中作乐》,两个月后书就顺利出版上架了。

书中有一章“即兴、口福”中我写蔡澜:

大概一个多月以前,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蔡澜介绍:“在疫情之下,见许多公司或餐厅一间间停止营业。我反其道而生,开了一家工厂,在香港专做酱料……”其中他介绍咸鱼酱是用野生马友鱼做的,我一看,马上在评论一栏上留字:“好馋!”没有多久蔡澜写微信给我:“把你的地址给我,我给你寄过去。”以前他也表示过要给我寄食材到瑞典,但我没有给他地址,实在为“口福”太麻烦朋友了,但这次我实在太馋了,写道:“那这次我就不客气了,咸鱼是我的最爱,可是食品能进口吗? 如果太费周章就算了。⋯⋯先谢谢!”

不久收到邮局通知,缴了税回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邮包,里面赫然两瓶“蔡澜咸鱼酱”,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啊——真幸福!”

2022年,张文艺(张北海)在纽约辞世,我第一时间通知蔡澜,他回复:“张艾嘉已经打电话告诉我了,代我上一炷香。”然后问纽约五福殡仪馆的联系方法,葬礼那天要送花圈给老友。没多久我写信给蔡澜:“我在写《忆文艺》,真的不想再写伤心的题材,但奈何不得。唉……”蔡澜妙回四个字:“总是故人!”

2023年夏天,知道蔡澜患有癌症而且拒绝治疗,写信安慰他,他坦承:“癌症第四期。医生判断,已来日无多了。”之后我们保持联络,但绝口不提病情。直至2024年夏天,我的死党——郑佩佩离世,我写信给蔡澜:“佩佩走了,我有天崩地裂的感觉……”他回:“我亦然。”我决定在纽约华美协进社给佩佩办追思会,问他的意见,并表示也是我能为佩佩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写:“有你的带领,鼓励大家对佩佩的关心,很好。”然后追问:“钱还缺多少?”

“这个世界上有情有义有趣的人不多,我老了才能看到你的模样。各自保重为盼!”我婉谢他想为追思会捐款,但提出:“追思会上你能写句话吗?我可以朗读,但不必勉强,大家年事已高,她认识的老友寥寥无几。”

蔡澜写下要我朗读的句子:“佩佩一生为别人,在天上,她应该自己享受享受了。”

“说到点子上了,谢谢!请示如何介绍你的身份?”

“友人。”然后又补了封信,“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大家都服气。”

2025年,我要出英文版的《食中作乐》(Seeking joy in food),需征求他的同意用他题写的中文书名作封面,电话中他爽快地答应了,还问我2024年《蔡澜家族》(叁)中纳入了一篇我写的文章《过瘾》,是否收到赠书。

2022年夏天,倪匡走了,我写信安慰蔡澜:“你的又一位挚友走了,感叹人生无常!望你保重!”他回:“我们答应过对方,到时后走的,不准流泪。”

这些天,记下来与蔡澜超过一甲子的交往,这位妙人的妙思妙语,温馨美好的回忆如通透晶莹的露珠,点点滴滴在心头。不得不承认活到这个年纪,所谓白发多时故人少,天人永隔是自然而然的事。

此地此刻,我眼望大海听风声、水声、鸟声,只想静悄悄地告诉妙人:“蔡澜,我没有流泪,如今的你如风如水如鸟般自由了,正如你写下的自传《活过》!”

江青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