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人诬陷科举舞弊,我求了夫君十三次,却一次也没见到他
发布时间:2025-09-26 16:14:26 浏览量:1
我父亲,一代清流,被人罗织罪名,诬陷科举舞弊。
为救父亲,我放下了侯府嫡女的骄矜,前后十三次,去刑部侍郎府拜求我的夫君,林少白。
一次都未能见到他的人。
第一次登门,恰逢他那位自幼相识的青梅婉娘,因与夫家口角,负气离家。
他听闻消息,心急如焚,亲自备马,赶去为她收拾行囊,将她接入京中安顿。
第二次再去,又听说婉娘初到京城,水土不服,病得恹恹。
他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一边遣人遍寻京中名医,一边亲自在廊下盯着药炉的火,连听我把话说完的片刻功夫都抽不出来。
如此种种,十三次登门,十三道不同的壁垒。
终于,父亲的案子尘埃落定,判了流放梅州,三日后便要启程。
这一次,林少白肯见我了。
书房里,他神色平静地拨弄着茶盖,仿佛在说一件旁人的闲事:“岳父之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可能,你思虑过甚也无益处。
眼下我唯一挂心的,是婉娘,她刚来京城,无亲无故,你往后多去陪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我爹的生死前程,在他口中,竟只是一桩“多思无益”的小事。
心中最后一点余温,也随着他杯中袅袅的茶烟散尽了。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和离书,平静地推到他面前。
“不了,”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们和离吧。”
林少白随意地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弧度,随即伸手拿过那封信,干脆利落地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纸屑如蝶,飘然落下。
“明姝,你在用这种法子试探我?”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岳父遭此变故,非你我所愿,我从未想过要落井下石,更不会与你和离。”
我仰头望着他,这个人,明明什么都清楚。
他清楚有落榜的举子拦轿喊冤,给我爹泼上这盆脏水;
他清楚这些日子我为了父亲的案子,是如何放下身段,奔走于各家府邸,又是如何在他门前一次次地等待。
他也清楚,我此刻该有多难过,多绝望。
可他,始终选择了袖手旁观。
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重复道:“我不是试探。”
林少白似乎有些疲惫,他看见我眼底的水光,却并未像往常一样为我拭去,而是抬手,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是因为婉娘?”他放缓了声音,带着一丝解释的意味,“这些年她受了很多苦。
父亲早逝,又遇人不淑,身边连个能为她撑腰的人都没有。
你自小在双亲的宠爱下长大,不懂那种孤苦无依的滋味。
我与她一同长大,受过她父亲的教导之恩,明姝,我实在无法对她置之不理。”
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命令。
“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求”我。
我认识的林少白,是何等傲骨铮铮的一个人。
初入翰林院时,因不愿趋附,得罪了阁老的公子,被罚去抄了半年故纸堆,坐了半年冷板凳,他未曾向任何人低头,也未曾求过我,或是求过我父亲。
可现在,为了那个从水乡小镇来的婉娘,他竟“求”我,多陪她说说话。
我缓缓摇头:“父亲即将远行,府中上下事务繁杂,我实在没有这份心情。”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
他走上前,抬手想为我擦去眼角的泪。
我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他的指尖就那样顿在半空,最终,无奈地收回,虚虚地握成了拳。
他的声音放得更软了,带着安抚的意味。
“届时,我会陪你一同去为岳父送行。
不过是贬谪而已,宦海沉浮乃是常事,将来未必没有起复之日,莫要太过忧心。”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过是贬谪而已?那可是瘴气横行的梅州啊!
多少人被流放到那里,最终都成了一捧黄土!
别人的宦海沉浮,与我何干?我只有一个爹爹!
林少白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他心中还记挂着婉娘的病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
也好。
我和他之间,再也不会有那个“届时”了。
2
我说要为父亲打点行装,并非托词。
和离,亦是认真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将我的嫁妆清点出来,变卖折现。
一来,父亲尚在狱中,手里有了银钱,总能让他在里面少受些罪;二来,此去梅州,山高水远,一路上处处都需要盘缠。
因此,天刚蒙蒙亮,我便开始忙碌起来。
核对账目,查验成色,哪些要留下,哪些要出典,死当还是活当,收银票还是现银……
院子里,管事妈妈和丫鬟们手持对牌,脚步匆匆,进进出出,一片紧张忙碌。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婉娘来了。
她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碟精致的酥糖,说是松江府的特产,少白哥哥最爱吃这一口,她亲手做的,特意拿来让我也尝尝。
我哪有这份闲情逸致?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喜甜食,你拿回去吧。”我头也未抬。
婉娘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鼻尖那颗小小的痣也随之牵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少白哥哥说,我若是一个人觉得闷,可以来找姐姐说说话……是姐姐不喜欢我吗?”
“是。”
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甚至连一丝失望的情绪都未曾泛起。
我早该明白,我介意的事情,他从来都记不住。
婉娘泫然欲泣:“姐姐,我……”
我没再理会她,因为仆人们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我嫁妆里最贵重的一件,当年父亲还曾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林少白那小子敢欺负你,咱就用这珊瑚树砸他个头破血流。”
一语成谶。
谁能想到,这株本该镇宅的宝物,如今却要变成父亲的救命钱。
这三年来,它一直被妥善地存放在库房里,此刻在天光下,依旧流光溢彩,华美夺目。
我估摸着,怎么也能换个三千两银子,除去打点狱中和路上的开销,应该还能剩下不少。
“姐姐,这珊瑚树真漂亮,是要搬去哪里?我来帮你吧。”婉娘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必。”
我急忙出声制止,并示意侍女拉住她。
可婉娘的动作太快,她又是林少白放在心尖上的人,侍女们投鼠忌器,竟不敢真的用力阻拦。
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她的手已经碰到了珊瑚树的枝丫,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截最华美的枝杈,应声而断。
我眼前猛地一黑,一个箭步冲上前,从她手中夺过那截断枝,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了她的脸上。
“没长眼睛,难道连耳朵也聋了吗!”
3
林少白是闻声匆匆赶回来的,一进门,看到的便是婉娘泪眼婆娑、捂着脸颊的模样。
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婉娘在他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少白哥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帮帮姐姐……”
林少白在刑部任职,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
他只需扫一眼这满地的狼藉和我们三人的神色,便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此刻,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婉娘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只看得到她高高肿起的脸庞,只看得到她那些仿佛流进他心底的眼泪。
他抬起头,目光冷得像冰:“不过是一株珊瑚树,碎了便碎了。”
“宴明姝,婉娘从乡下来,不懂京城的规矩,你可以慢慢教她。
何至于一上来就动手伤人?这便是你们宴家的家教吗?”
我气得发笑,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将还温热的茶水,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脑子可清醒了?”我冷冷地看着他,
“未经主人许可,不得擅动他人之物,这种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什么时候也需要我来费心教导了?”
林少白没有闪躲,任由茶水顺着他俊朗的脸颊滑落。
婉娘却尖叫起来,死死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白哥哥,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为了我和姐姐争吵……”
林少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他那样高傲的一个人,为了护着她,竟真的向我低了头。
“明姝,婉娘只是一时无心,她不是故意的,你别再为难她了。”
“我代她,向你道歉。”
道歉?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要来何用。
我步步紧逼,眼神锋利如刀:“我不需要你们的道歉,她懂不懂事,与我无关。”
“三千两。”我伸出三根手指,“林少白,今晚日落之前,我要见到这笔钱。
否则,我总有法子,让她在京城待不下去。”
婉娘脸上的惊愕一览无余。
三千两,对于一个京官来说,是一笔巨款。
寻常百姓人家,一年开销不过十两银子。
林少白虽官居侍郎,但为人清高,从不肯动用我的嫁妆,他自己的俸禄,迎来送往,几乎是左手进右手出,根本攒不下什么钱。
但他几乎没有丝毫迟疑。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将瑟瑟发抖的婉娘裹进怀里,只留给我一个坚定的侧脸和两个字。
“好。”
4
离开林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容易。
典当嫁妆、租赁马车、打点人情……只用了半日功夫,一切便已安排妥当。
当我处理完所有事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黄昏,一个侍女早已在院中等候。
林少白备好了银票,却没有亲自送来。
我接过来,当着侍女的面,一张张仔细数过。
三千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是我忘了,如今的林少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京城、囊中羞涩的穷翰林了。
他不会再因为得了几百两的润笔费,就高兴地跑遍全城,只为给我买一颗东珠作礼物。
他已是权柄在握的刑部侍郎,早已不会再为金钱发愁。
收好银票,我回到书房,提笔写了两封信。
然后,我径直走向了府中东南角的那座小院,林少白果然在那里。
“夫人,大人正在处理公务,吩咐了谁也不见。”婉娘的贴身侍女恭敬却坚定地拦住了我。
公务?
我分明听见了院内婉娘那吴侬软语的轻笑声。
院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我看见那个曾经在我面前宁折不弯的男人,此刻正微微弯着腰,手里拿着一管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婉娘涂抹着脸上的伤。
他的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婉娘穿着一身娇嫩的杏色衣裙,仰着脸看他,那画面,般配得像一幅画。
“夫、夫人……”侍女见我驻足,有些手足无措。
我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笑容。
我将手中的两封信递了过去。
“这是珊瑚树的收条。”我说,“让林少白尽快签字画押,我好安排人将东西送过来。”
侍女并不识字。
她不知道我递过去的两封信,上面一封是收条,而压在下面的,正是一封一模一样的和离书。
我以为,林少白看到“和离书”三个字,至少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可我等来的消息是,他看都未看,便草草提笔,在两封信的末尾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当侍女将那封签了字的“收条”——我的和离书——交到我手上时,我心里那根紧绷了三年的弦,突然就松了。
十五岁那年的琼林宴上,惊鸿一瞥。
林少白就那样,一身状元红袍,走进了我的心里。
父亲曾提点过我,说他此人才华横溢,文章鞭辟入里,于国于民是幸事,但性子太过孤高,未必会是一个良配。
那时年少,总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最特殊的人,以为只要我足够温顺,足够体贴,总能将他这块寒冰捂热。
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冰,是捂不热的。
三年的姻缘,一腔的痴心,到此为止,终究是错付了。
回到我自己的院子,我吩咐下人,将这些年林少白为我画的所有仕女图,都搬到后院,一把火烧了。
贴身侍女满脸不解:“夫人,您不是最珍爱这些画卷吗?”
是啊,我曾经爱极了这些画。
人人都说,画笔是爱人的眼睛,林少白喜欢画我,春夏秋冬,坐着的、卧着的,逗猫的、喂鱼的……各种姿态,应有尽有。
那时我天真地想,看,全京城贵女的梦中情郎,成了我的夫婿,我们往后,定会像诗里写的那样,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现在,梦该醒了。
我对侍女淡淡一笑:“这里很快就会有新的女主人了,留着这些东西,怕是会碍了她的眼。”
5
画烧到一半的时候,林少白来了。
自我父亲入狱,我为他奔走求告,登门十三次,他避而不见。
如今,我要走了,他反倒来了。
他看着庭院中熊熊的火光,以及在火舌中卷曲、变黑的画卷,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命人取水泼灭。
“不必了。”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林少白攥紧了拳头,从火堆边缘抢出一张只烧了半截的画,纸张在他掌心被捏得变了形。
“为什么?”他问。
“不喜欢了。”我答。
林少白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我院中那几个收拾好的行囊上,眉头微微蹙起。
“不喜欢便算了,改日我再为你画新的。”他似乎并未将和离的事放在心上,话锋一转,说道:
“只是,明姝——婉娘初来京城,身边没什么朋友。
明日尚书夫人的赏花宴,她还没有像样的衣裳首饰,你从你的份例里,匀两件给她吧。
反正你的首饰多得是,也不缺这一两件。”
他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毫无道理。
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从未见过婉娘,我们不是可以交换贴身物品的手帕交,更没有一同长大的情分。
我凭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给她?
“不可以。”我拒绝得干脆利落,“京城的成衣铺、首饰铺那么多,她想要,你自己去为她买,为何要从我这里拿?”
林少白的面色沉了下去:“因为婉娘喜欢你那些。”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本该……”
他的话没有说完,戛然而止,但在那一瞬间,我却清晰地猜到了他未出口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婉娘本该嫁给她的竹马哥哥,成为状元夫人。
她不必所嫁非人,受尽委屈。
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地享用林少白作为状元郎的一切荣耀,她陪他吃了那么多苦,凭什么到了他平步青云的时候,她却只能是个无名无分的婉姑娘?
原来如此。
我胸中一股气血翻涌,转身拿起妆台上的首饰盒,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他砸了过去。
“哗啦”一声巨响,盒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那些他曾亲手为我戴上的东珠项链、羊脂玉镯、金丝臂钏、环佩禁步……散落一地,狼狈不堪。
“拿去吧!都拿去给她!”我冲他喊道。
林少白怔怔地看着满地的珠光宝气,看了许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件一件,将那些首饰慢慢捡起,放回破碎的盒中。
那只玉镯,是我们成婚后第一个新年,他守岁时亲手套在我腕上的,他说,这是给我的压岁钱。
那条臂钏,那串禁步……这里面的每一件,都曾有过一段温情的故事。
可他,一件都没有拿走,只是将盒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拂袖而去。
6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我终于想明白,在外人眼中那段“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的天作之合,于林少白而言,不过是一场漫长的隐忍。
三年前,我爹作为主考官,阅到他的卷子时,惊为天人,拍案称奇,断言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果不其然,殿试之上,林少白力压群雄,被圣上亲点为状元。
那年他才十九岁,一身红衣,打马游街,引得满城闺秀争相倾慕。
也正是我爹在琼林宴上随口出的一句上联:“因荷而得藕?”
林少白对曰:“有杏不须梅。”
一句“有幸,不需媒”,便促成了这桩婚事。
可那根本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一直都恨我,恨我仗着父亲的权势,占了他心上人的妻位,让他无法名正言顺地迎娶婉娘。
我曾一直困惑,为何林少白画了那么多我的画像,却十有八九都只是一个背影。
少数几张侧脸图,鼻尖处也总被一滴恰到好处的墨点给污了。
直到婉娘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恍然大悟。
她鼻尖上,就生着一颗小小的、一模一样的痣。
原来,林少白那些仕女图里的妻子,从始至终,画的都不是我。
而是她。
是了,林少白那样聪明剔透的人,又怎会不知道我这些时日里有多么需要他?
我终究只是一个后宅妇人,见不到那些掌管刑狱的朝中大员。
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也只能打通一些无关紧要的关节,为狱中的父亲送些衣食罢了。
可他呢?在得知我父亲出事的第一时间,他便告了假,快马加鞭地赶回了松江老家。
松江有什么?有他那个刚刚和离、孤苦无依的青梅婉娘。
他在松江待了整整一个月,日日陪着婉娘,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的官袍。
他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刑部侍郎的身份,为她向当地官府施压,助她顺利摆脱那段不幸的婚姻。
而我的父亲,在天牢里待了三个月,他一次都未曾探望,甚至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我最撑不下去的时候,只想着求他通融一下,让我见父亲一面。
他是刑部侍郎啊,这于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那时,他刚将婉娘接回京,安置在东南小院里。
她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他心疼得不得了,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病榻前,只让侍女冷冰冰地传话给我:
“婉娘病了,我走不开,等有空了,自会去找你。”
那天,我在我们院子的穿堂里,等了他整整一夜。
晚风吹透了我的衣衫,也吹冷了我的心。
没有等到他。
这三进的院子,从我的正房到他的东南小院,不过几百步的距离,我却觉得,那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
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
林少白,他从没想过要朝我走来。
7
赏花宴的主办人,是刑部尚书的夫人。
尚书夫人雅好莳花,尚书大人便在府中特意为她开辟了一方花园。
每年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便会遍邀京中各府的贵妇人,一同赏花品茗,是京城里的一桩雅事。
按理说,这样的宴会,以婉娘的身份,是断然没有资格参加的。
但她开了口,想去。
林少白便为她忙前忙后,不仅求来了请柬,还为她备好了最时兴的衣裳和首饰。
他甚至,也命人给我送来了一套。
“夫人您看,这是上好的苏绣料子呢,这颜色、这花样,最衬您的肤色了,可见大人心里还是有您的。”
侍女捧着衣衫,满脸堆笑,“夫人快试试吧!”
我看着那套华服,只是笑了笑,摇摇头让她把东西放下。
他心里,真的有我吗?
不,他不过是怕婉娘初次在贵妇圈中露面,被人轻视,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他心疼她,不愿让她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委屈,所以才要这般未雨绸缪,让我陪着她,为她保驾护航。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尚书府的赏花宴,我不去了。”
侍女愕然。
林少白得知后,果然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
“宴明姝!”他一进门便连名带姓地喊我,“你又在闹什么脾气?你就不能试着同婉娘好好相处吗?你……”
他的话,在看清我脸色的那一刻,突然顿住了。
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转为一丝惊疑:“你病了?”
“没有。”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林少白,我爹今日便要启程去梅州了,我要去城外送他,所以,去不了赏花宴。”
这些日子,他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婉娘身上,早已忘了我父亲的案子,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更将自己当初“届时陪你一同送行”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但随即又道:“这是婉娘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席,她性子胆小,我必须得陪着她。”
他走近一步,语气放软,带着一丝安抚和承诺。
“明姝,岳父那边,你先过去,等宴会散了,我立刻就赶去码头与你会合。
你放心,岳父不在了,我便是你的依靠,你往后的荣辱前程,都系于我一身,别怕。”
说着,他便要倾身过来,似乎是想给我一个拥抱。
我抬手,轻轻挡住了他的胸膛。
门外,侍女的催促声适时响起:“大人,时辰快来不及了,婉姑娘还在前厅等着您呢。”
“婉娘……”他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歉意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替他做了决定:“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林少白如释重负,他最后对我承诺了一句:“等婉娘这边安顿好,我立刻就去码头找你。”
他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走后,我拿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带上最后一批清点出来的嫁妆,登上了那辆早已在后门等候多时的马车,离开了这座我住了三年的林府。
车轮滚滚,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8
娘晕船得厉害。
是以,我们坐马车走陆路,先去了扬州,再乘船到梅州。
路途中刚好看到了夏日江南,爹诗兴大发。
又是夸家有贤妻,又是嘚瑟家有孝女。
最后痛骂林少白。
白眼狼!
娘猛猛点头:“怪不得名字里带白呢,合着是白眼狼转世。”
林少白性子刚直,为人孤傲,他不求人,不代表我爹不会暗中出手,不然那么多老翰林抄了一辈子书。
怎么就他林少白仅仅三年爬了出来?
只可惜,他不是值得的人。
我一直以为爹是生气林少白不肯施救,直到有天爹喝醉了,他坐在甲板上偷偷哭。
“我家明姝这样好,怎么就被人欺负了呢?小畜 生!”
“下次非开了他的瓢!”
我心中一痛。
突然想到,或许爹爹是在后悔,后悔如果那个宴上,他没有给林少白出对子,我们不必经历这样多。
我抢过爹爹的酒壶,和娘一起搀他进船舱。
“爹,明姝不悔。”
嫁错人,不是我们的错。
只是人错了。
爹娘还在身边,无论在室还是和离,我依然是宴家掌上明珠——
宴明姝。
我依然会去爱其他人。
也永远值得被别人爱。
9
三个月后,我们终于平安到达了梅州。
爹被贬来做教谕。
在到这里之前我们还很担心。
比如这儿瘴气丛生,蛇虫鼠蚁多,会不会要命?再比如岭南民风彪悍,听说不兴读书,教谕是不是很难当?
可真到梅州后,发现这是很好的地方。
虽说气候湿热,虫蚁多,但邻里们很热心地教我们除虫。
这儿有很多在京都没吃过的瓜果!
最重要的是,梅州文风之盛令人咂舌,十室之邑,必有一校。
爹喜滋滋地上任了。
我和娘一起捯饬新院子,种好看的花、好吃的果,绣好看的花样。
梅州是小地方,离京都很远。
我们随手绣出的花样,受到了各家夫人们的追捧,她们经常借着画花样,邀我们去做客。
她们总是很好奇,起先只是体面地问些京都的风土人情。
后来熟络了,也打听:
“明姝多大了?有没有成婚呐?成了婚怎么不见夫君,一个人跟着爹娘来梅州?”
男女情爱总是惹人好奇的,不过我没有和爹娘解释清楚婉娘的事。
对外也随便编瞎话。
“我家败落后,前夫嫌贫爱富,将我赶出家门,我无处可去。”
“只好回到爹娘身边。”
她们唏嘘不已。
女人啊,一生大多不由己,荣辱一头系在父兄身上,一头系在丈夫手中,家族败落本不祸及出嫁女。
可有些人家狠厉的,便让妻女“暴毙”。
心善些的,还能落得削发为尼、家庙修行的好结果。
因此,她们待我和娘也更热络了些,知道爹爹被贬没有俸禄,就经常让我们上门绣些帕子、香囊补贴家用。
夏日的瓜果,冬日的炭火也总会分我们一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春去了,秋又来。
有天参加完知县幺女的及笄宴,爹掐指一算我们来梅州两年了。
我也二十一了。
爹突然问:“明姝啊,爹怕是一辈子要在梅州了,以后爹娘不在……”
“你怎么办?”
10
一句话,便露了怯。
我仰首望着爹,发现他比小时候带着我启蒙时,白发更多;比送我出阁时,腰更佝偻。
爹老了。
他既害怕我遇人不淑,过一地鸡毛的生活;又害怕往后我孤身一人,难以立世。
我笑了笑,“那就见见吧。”
二十一岁的春日,我见到了陈春笛。
那天我灰头土脸,忙着把一株带着苞球的花移栽进院角落的泥土里,这花喜阴喜潮,不能多晒。
我沾着一手土,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
陈春笛正巧扶了我一把。
我刚站稳,他立刻就松了手,恭恭敬敬地站在我面前。
他脸红到了脖子根,向我解释:
“我不是有意轻薄姑娘的,只是看你要摔倒了想帮忙。
对了,我是县学的学生,是来请先生改文章的。”
“他在家吗?”
我觉得好笑,但还是帮他指了路:“在书房。”
“多谢姑娘。”
他抱着文章走出两步,又退回来在我面前站定。
“姑娘,我姓陈。”
“陈春笛。”
起先,我是没把陈春笛当回事儿的。
一来,他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放牧的牧童,总觉得不太聪明。
二来,他才十八岁。
比我还小三岁。
但经不住他是个好学的孩子,三天两头往家里跑,还有一把好力气,侍候花草比我还有耐心。
什么花哪个季节开,喜阴还是喜阳,耐水还是耐旱……
门清!
就连我种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种活的一盆兰花,在他手里重生了!
我调侃他:“花神。”
陈春笛脸又红了:“没有没有,叫我春笛就行,小春也可以。”
想着他比我小,我就小春小春地叫了起来。
他叫我也从姑娘。
变成了明姝。
有天他来家里,正好碰上爹介绍小青年给我相看。
从前只红脸的少年,突然在我面前红了眼眶。
“明姝,我……想娶你,入赘也行。”
11
第一时间,我就拒绝了他,我才不是什么喜欢小白脸的姑娘。
“小春,或许你不知道我之前和离过。
我知道婚姻是什么样,相看人家也并不是我多想嫁人,多想找个依靠。”
“我只是想让爹娘安心。”
陈春笛抓住了重点:“所以你不会嫁他?”
“是。”
因为我同意松口见人,这半年爹娘拉着我相看了不少人家。
一个也没成。
男人真是很奇怪,明明他们骨子里是想攀附的,又要装出清高的样子,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还要在姑娘面前嘚瑟多有才学。
得知我爹一辈子起复无望,又开始打压我。
何苦呢?
陈春笛又高兴了起来,他今天特意带了一株花苗。
“以后……我还能来帮你种花吗?”
以后?
我真的很挣扎,拒绝了一个男人,就不该和他越走越近给他希望。
但他一手好花艺……
望着春笛真诚热烈的目光,谎言都变得格外烫嘴。
我站在他面前,少年比我高许多,我能看到他的眼睛。
里面盛着我。
“小春,以后你会成亲,你的妻子不会希望你总替别人种花,你应该……”
春笛打断我,狡黠一笑。
“未必哦!”
我没有答应春笛,也没有狠下心拒绝他。
他也不气馁。
我们的生活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来请教爹爹,来帮我种花,偶尔闲闲地打听我的相看对象。
背地里说他们坏话。
直到又一年会试,几个外乡举子在客栈,纵火烧身示警,有人提前知道了题目,花钱请他们作答,顶替了进士身份。
而这——
不是他们第一回做!
此案牵扯甚广,今上重查科举舞弊一案。
爹。
平反了。
12
爹已经做好了在梅州待到死的准备了。
接到消息有些懵。
三年时间,真的能改变人很多习惯,比如我们喜欢上煲汤,喜欢梅州湿热的天气,花草都长得很好。
但书信先至,宫里马上会来人接爹娘回去。
再不舍。
也要道别。
春笛在见我之前就收拾好了情绪,他站在我的小花园里,和我讨论什么花比较耐活,可以装走带去京都。
不好活的,就留在梅州,他会帮我照看的。
像现在这样。
我看着他,问了个蠢问题:“小春,你不问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吗?”
“啊?”
春笛从未想过这件事,他蹲在花田里,笑了笑:“不用啊。”
“明姝,你本来就不是梅州人,是为了先生才来的,先生平反,你当然要回去。”
“不过,你能不能等我三年?”
会试三年一科,他不用我留下。
他要考去京都。
我正欲开口,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男声。
“明姝!”
我回头。
很惊讶。
确实没有想过林少白会来找我。
他那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在我离开以后,冷笑嘲我不识抬举。
并且搂着婉娘告诉她我的离开和她无关。
而后美滋滋成亲吗?
直到他大步上前攥住我手腕,猛地将我往后一拉,我才回神。
我抽回手,体面地行礼。
“林大人。”
13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年未见,林少白变化很大,他不再清高不近人情,反而像冷掉的茶水一样,气质更复杂又混沌。
想来是在官场碰过壁,吃过苦,几番沉浮才酿出的。
不过,这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替他指路:“父亲在书房。”
又向春笛介绍:“这是京都来的林大人,应当是找我爹有事,你刚才说的……”
林少白打断我。
“明姝,岳父那儿已有天使,这次我是为你而来。”
“三年前,我在码头等了你一夜,可你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都。
后来我才知道,你骗我签了和离书。”
“和离并非我意!”
我不解:“林少白,说这些话,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那是因为婉娘?你明明知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受婉娘父亲教养之恩,她父亲去世,我责无旁贷。
就因为岳父出事时,我分心照料婉娘,你便同我和离?”
“这是什么道理!”
我直直地望着林少白,平静地开口。
“是,你有苦衷,因为婉娘是你的青梅,她父亲对你有恩,所以关于她的一切都比我重要,都比我爹重要。
所以你可以在我爹被诬陷时,抛弃我,放下京都一切,去接和夫君早有矛盾的她。”
“所以你可以在我求助无门时,照顾水土不服的她,让我空等一夜。”
“仅仅因为我嫁给了你,就仿佛天然低她一头,你总是让我让、让我退一步。
可是凭什么?林少白,我不欠你的。”
“更不欠她!”
来梅州三年,我想清楚了很多事。
从前我总是很讨厌婉娘。
讨厌她插足我和林少白之间;讨厌她早不有事,晚不有事,偏偏我爹出事的时候有事;讨厌她在林少白那儿,总是比我重要。
后来我才发现——
我该讨厌的,是林少白。
如果不是他一次次地给了婉娘希望,她不会那么害怕失去他,不会后悔另嫁旁人。
他让她生出无限妄念。
一瞬间。
林少白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他动了动唇。
想解释的。
“明姝,我只把她当妹妹,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
“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三年前,你怨我对岳父弃而不顾,这回我亲自帮他平反。
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我们重新开始?”
我笑出了声。
“林少白,这是你刑部侍郎该做的事,不是为了我。”
“实在想不开——”
“你也当我是妹妹好了,反正我绝不可能再嫁你。”
我笑吟吟的,内心没有半点波动。
原来放下一个人是这样的,既不会因为他开心,也不会因为他难过,连恨都没有,他就像路边的随便某个甲乙丙丁。
我转身,交代春笛明日来陪我挖花。
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
“对不起。”
14
林少白一来,梅州官场震动,打听他的人有许多。
不包括春笛。
他帮着我一起整理花苗,比平时沉默多了。
春笛不开口,我也忍着。
最后他没忍住:“明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林少白珠玉在前,他读书那样好,听说还考了状元,和明姝的姻缘人人称道,所以她才一直没有答应他,他还求什么人家等他三年呢?
月光下,我觉得春笛好可爱。
凑上前。
垫脚。
吻在他眉心:“当然不是啊。”
“喜欢你的人,只会觉得你哪哪都好。”
我没想到,这一幕被林少白全然收入眼中。
在他开口前。
我先说:“林少白,你没资格管我,也没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说话前先想清楚我爱不爱听。”
他抿唇:“明姝,我们真的再无可能吗?”
“是。”
林少白苦笑半晌,他突然说:“从前你不曾这样对我。”
我想了好久才想到,或许他说的是像吻春笛一样吻他。
其实有过的。
有好多次,我想冲进他怀里,想踮脚亲他下巴,想向他撒娇,但那时候林少白才进翰林苑,总是冷冰冰地推开我。
不过,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是吗?”
“那祝你往后遇到情投意合的姑娘,我该回去了,借过。”
我失去耐心,绕过林少白,像他从前那样。
留下一个背影。
15
爹挑了个黄道吉日启程回京。
从京都南下梅州时,不过三五箱笼,轻车简舟;从梅州北上回京,却是大大小小的箱子装了一船。
好在被贬时查封的宅子,在平反后又还给了我们。
爹一早去信老友请他帮忙打理。
下船后,东西就径直搬回了家,家里没什么变化,就连我的闺房还和出嫁前一样,我站在院中。
真好啊。
回京后,宴请我的帖子如雪花飘来。
不过我没去。
我要拾掇我的花,爹在信里特意交代老友给我留出了栽花的空地,从梅州到京都,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不能先忙着移栽。
得先检查土。
院里太久没住人,土都不行了,得好好松一松,再换肥养几天。
这又涉及到调理土质。
前后忙碌了小半个月,终于得空出门,我随便拿了张帖子,竟然是刑部尚书家的。
赴宴那天,我带了一盆好看的剑兰上门。
尚书夫人眼睛一亮。
笑得嘴都合不拢。
“哎呀哎呀,这么难养的花,你居然养得这么好,正好我这也有盆兰花开了,你来帮我看看。”
我跟着她去看花,听着她说起林少白。
我这才知道,当年离京时,我欠了她一场赏花宴,那次林少白陪着婉娘一道赴宴,可婉娘并不受欢迎。
她出身太低,和夫人们说不到一处。
说是林少白的亲眷。
可林夫人并不是她呀。
因此,那天婉娘有好几次想找林少白求助,可是林少白不知道听说了什么,打翻了一个茶盏。
他没有理婉娘,把她交给侍女带回家,自己飞奔上马。
“林大人在码头找了你一夜,直到亲眼看到自己签下的和离书,才相信你离开了。”
“他整个人大病了一场,半个月没有上朝,据说是要去找你。”
“但他家里那个妹妹和他闹了好久,闹着要和他成亲,他说这辈子他只有宴明姝一个妻子,绝不另娶。”
“可见,他心里是有你的。”
刑部尚书是林少白的顶头上司,尚书夫人为他说话也实在正常。
我没有驳嘴,只是笑了笑。
“夫人,兰花有些闷根,少浇些水就好。”
“要是根烂了。”
“大罗神仙来了都无力回天。”
16
这天赴宴回府的路上,婉娘拦了我的马车。
她过得不好。
这倒不是指吃穿用度不好,林少白从不在银钱上亏欠旁人,她脸色很差,眉间写着愁绪。
是不曾被生活善待的样子。
“宴姑娘,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
“就两句。”
我想我和她之间,从头到尾也没什么可说的话,若非林少白,或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不必了,我对你们没什么兴趣。”
可婉娘张开双臂挡住马车,她小跑着扒在车窗前,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宴姑娘,在京都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我有好多话不知道要和谁说。”
“我可能快要死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每次梦里都是你。
自从你走后,少白哥哥不肯见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婉娘颠三倒四地说着话,我想了想,她好像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从小地方来京都。
她像溺水之人,唯一能攀附的浮木,就是林少白。
见我没动。
她还在说:“其实那些事,并不是出自我本意,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只能这样做,我怕少白哥哥不爱我,怕他也抛弃我。”
“对不起对不起,过去是我不对,姐姐,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我递了条帕子给她,“如果你想问我,怎样让林少白娶你。”
“我不知道。”
“如果你愿意听听别的,那可以去长安街看看。
人这一生说起来很短,不必把自己绑在一个男人身上。”
婉娘一怔,放下了胳膊。
马车粼粼从她身边驶过。
透过车帘,我看到她蹲下身抱住自己,很小的一只。
17
许久以后,我才又见到了婉娘。
那时她已经在长安街开了家酥糖铺,专卖松江酥糖,还搭着些旁的松江特产,做吃的实在是个苦活。
可是婉娘是不怕吃苦的,她很擅长这些。
忙忙碌碌。
脸上却带着笑意。
那天她没看到我,我让人买了一碟酥糖,多年前错过的点心又到了我面前。
甜甜的。
和我们的生活一样,爹回京后,可以说简在圣心,平步青云,只是经过被贬这一遭,他对升官倒是少了几分执念。
他唯一动过的手段——
是“明升暗贬”林少白外放袁州。
那儿离京都远远的,他若是做不出成绩,这辈子也别想回京了。
林少白没有怨言。
他出发前,把珊瑚树送回了宴府,说这本就是我的陪嫁,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
粘回了断裂的那处树枝,远看完好无损。
近看却有裂痕。
爹背着手站在珊瑚树前叹了口气:“后悔吗?”
“没有。”
“爹后悔了,早知道趁他没走,先开了他的瓢!现在迟喽!”
我挽着爹笑,迟了就迟了。
因为对的人,总会正正好。
18
又一科会试开考,爹聪明地没做考官。
我在花园里侍弄花草,等着那个应下三年之约的少年进京。
远远地,似乎有什么动静。
一抬头。
少年已长成青年,他飞奔而来,身后是长长的影。
“我来了,明姝!”
番外(林少白视角)
林少白一生宦海沉浮。
十九岁高中状元,二十六岁外放袁州,从知县做起,一路做到知府、知州。
政绩斐然。
回京那年,已是四十岁。
他形容仍是隽逸清雅之姿,眉目里又敛山沉海默之势,身边却连一个伺候起居的女人都没有。
曾任刑部尚书的贺公找他喝酒,问他:
“还在想着她?她就这么好?”
“非她不可?”
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最走投无路那年,林少白还请贺夫人从中说和过。
“是。”
林少白毫不犹豫,曾经他也不知道明姝哪里好,才成婚时,她身上带着许多他看不惯的习性。
也是。
她出身好,从没吃过苦,养得一副娇脾气;
她喜欢笑,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让她笑出来,就因为她有个好爹吗?
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是错位的。
林少白仰望着她。
他们之间本隔着天堑,他想好好爱她,但越不过心里的刺,他心里有疯马乱撞,每一匹都在叫嚣:
“凭什么?”
凭什么她这么好?凭什么她能轻松得到他努力这么久都碰不到的东西?
林少白这样古怪、这样不讨喜,他做一些明知道她会伤心的事。
是,他是故意的。
他卑劣地想这样就能将她从枝头拉下,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女,她和他一样低贱,她一生荣辱只能靠他。
所以岳父入狱后,林少白第一反应是庆幸。
她的倚仗没了。
他第一时间接回了婉娘,正好避开明姝,让她吃点苦头,磨磨性子。
让她也学会低头。
他想他是受权势所迫才娶了明姝。
和他青梅竹马的是婉娘。
他拼命地补偿婉娘,他心安理得地说是报恩,但还有很隐秘的原因,在他看来婉娘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们永远在明姝面前抬不起头。
可后来的一切根本不随他控制,明姝弃他而去,再不看他一眼。
他才发现——
他错了。
他要的根本不是她低头,他要的是她爱他。
林少白只把低头当爱。
他想起新婚时,他们也曾浓情蜜意,她的背窄窄的、薄薄的,喜欢在小厨房里琢磨稀奇古怪的吃的。
他则靠在门边,含笑望她。
竟是一生好光景。
后来,林少白官越做越大,所有女人都像婉娘一样,用仰望的目光看着他,他不觉得心动。
只觉得腻烦。
他放不下明姝,哪怕离京后也在打听她的消息。
他知道她嫁给了陈春笛。
知道他只是个小举人,无心做官,夫妻俩都喜欢种花,喜欢游历,他们走遍四处,居然编了一本《奇花录》。
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每一种花,长什么样,什么季节开,什么习性,怎么养。
林少白拿到书,脑海里蹦出几个字——
她很好。
只是永远不属于他了,他心中空空,再也填不满那个缺。
远远的。
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是有人家娶亲,新郎骑在高头大马上,满面笑容。
这一生,如果能重来……
【全文完】